过把瘾
我没有学过戏,也不会演戏,不要说整本或折子,就连个段子也唱不下来,更不要说唱功、做功,充其量是个京剧爱好者,连戏迷都算不上。但我与京剧还是有缘,二百年前徽班进京,诞生了京剧,与我的老家安庆有渊源。安庆虽是黄梅戏之乡,过去作为省城,京剧仍是主要剧种之一。我从小常随母亲去看戏(内行叫听戏,外行看热闹),有位京剧演员容雪丽,把个花容月貌、刚柔相济、爱情忠贞、疾恶如仇的孟丽君演得活脱脱,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抗战后我回家去,闲时仍看京剧,担纲演员是王少舫夫妇。(王少舫是倒了嗓子以后,才改唱黄梅戏的,与严凤英合作,一出《天仙配》声名鹊起,家喻户晓。)我上大学时,曾留心收集百代公司录制的京剧经典唱片,像梅兰芳的《霸王别姬》、言菊朋的《乌盆计》、马连良的《借东风》、谭富英的《捉放曹》等。这些唱片带到学校,课余饭后一放,弄得我的宿舍门庭若市。在华东文委和上海九办工作时,经常参加审查出国演出节目的晚会,看到许多精彩的折子戏,有《贵妃醉酒》《拾玉镯》《三岔口》等。演员都是名角,看得真是过瘾。没有想到,我竟然不止一次被推选为京剧团团长。
第一次当团长,是在大学期间。那时我是经济系学生会主席,经济系是全校第一大系,学生人数最多且人才济济。除了学习,课外活动丰富多彩,我们还有自己的足球队、篮球队和京剧团。球队我是敬谢不敏,剧团我就推卸不了啦!每天下午课后,足球健儿都驰骋在校园里的绿茵场上,大显身手。抗美援朝期间,我们系的篮球队搞了一次化妆比赛。由人民队对纸老虎队,最后人民队大获全胜,纸老虎队队员抱头鼠窜,围观的同学拍手称快。最精彩的还是我们京剧团,全部演员几乎都是反串,真叫一绝。像唱旦角的是一位大块头的男同学,名字已忘记了,只记得他是山东省副省长苗培南先生的侄子,毕业后回济南自家纺织厂当老板去了。唱黑头的是一位女同学,叫孙素琴,如果你没有当面看过她唱戏,只是隔墙听音的话,是决不会相信那高亢而洪亮的嗓音,竟出自这样文静秀气、温柔腼腆的窈窕淑女之口。另一位须生也是女的。遇到系里有大型活动,京剧团总是脱不了干系,我们只好硬着头皮上的,但由于演员形体欠佳,我们这个剧团只能清唱,那唱功是无可挑剔的。有一次演出《二进宫》里的一段唱,三位的柱齐上场,字正腔圆,珠联璧合,真是棒极了,我作为团长的也觉得很光彩。
另一次当团长,是我毕业后,分到华东文委工作。华东文委和下属各部委七个单位,联合成立了文体委员会,我是副主任,当时卫生部有位医生,是个京剧票友,他建议把各部委爱好京剧的同志组织起来,成立一个京剧团。此举得到各单位的响应,大家推举我当团长,卫生部那位同志担任艺术指导。这次是正儿八经地干,由文化部出面,聘请上海京剧院的老师来说戏,让他们的乐队来协助排练。我们先后排了《盗御马》和《打渔杀家》两个节目。卫生部那位同志演窦尔敦,炉火纯青,唱念做打俱佳。《打渔杀家》主要演员,一个是萧恩,由教育部的一位女同志朱毓纯反串;一个是教师爷,由文委的李九成同志扮演。经过多次排练,在机关内部演出反应不错。不知是谁嘴快,泄露了天机,一九五三年春节,上钢三厂居然正式邀请我们京剧团,参加该厂春节联欢会,为工人演出,还把我们的戏作为压轴。当《打渔杀家》终场,会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演员几次谢幕都下不了的,那晚我们出尽了风头。
有了这段经历,真正让我过把瘾的是在“牛棚”里。
“文化大革命”初期,大大小小“假洋鬼子”们不准我们革命,把我们“牛鬼蛇神”统统赶到商业仓库,交由工人阶级级监劳动。日子一长,我们感到工人纯朴厚道,全然不像那些投机分子借革命以营私。我们几个老头和半老头们反倒自在,劳动之余哼哼戏,常借上街看病的机会,悄悄买几样地菜,带一瓶白酒回来,晚上小酒抿抿、样板戏唱唱,自己放松自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杨子荣的英雄气概和大无畏精神,唱得我们情绪高昂。“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白、稻花香、岸柳成行。”郭建光这段优美抒情的唱腔,抒发了革命者的爱国情怀。我们就靠一只小收音机,边听边学,自娱自乐,尽情发泄自己的感情,真可谓过足了瘾。直到最近我才知道,《沙家浜》这个剧本是出自汪曾祺先生之手,怪不得唱词如此优美。真是歪打正着,使汪老有机会展示其才华,并得以广为流传,这是那些热衷搞大批判的“革命家们”所始料不及的。
(原载的黄河文学诗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