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昔峥嵘岁月
一九九五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和世界反法西西战争胜利五十周年。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八年抗战都亲身经历过了,日本军国主义侵华给我们国家和个人家庭带来的深重灾难,没齿不忘。
一九三七年,抗战刚爆发,我丧父不久,我们孤儿寡母依傍祖父为生。第二年长江沿岸一些城市常遭敌机空袭,日寇所到之处无恶不作,祖父只得把我们娘儿俩疏散到安庆乡下石牌镇暂住,祖父母留在安庆守着一份家业,谁知这一别竟成永诀。不久安庆沦陷,日寇一进城就烧杀抢掠,我家所在的西门外商业区一片火海,祖父辛勤经营的店铺被付之一炬,七十高龄的他也未能幸免于难。在这场浩劫中,我们家有六位亲人丧生。我和母亲遥望安庆城内一片火光,忧心如焚,束手无策。顷刻间,我就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为了生活,母亲带我背井离乡,投奔外婆家,从此我们跟着舅父不停地“跑反”(“跑反”即躲日寇,就是到后方去)。从一九三八年离开安庆到一九四二年返回皖南屯溪,历时五年,途经八省,行程万里。一路上,我曾目睹武汉的空战大捷;我也看到“跑反”的人群在入川途中三峡沉船的悲剧;我自己也屡屡死里逃生,至今回想起来仍不寒而栗。有一次,记得是一九四一年夏,我们“跑反”来到湖南湘潭,还没有喘过气来,就有消息传来,日寇已逼近长沙。一天晚上长沙方面火光冲天,原来国民党抵挡不住,一面撤退一面纵火,长沙老百姓前有狼,后有虎,扶老携幼四处逃命,难民遍野。湘潭立即人心惶惶,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拼命夜上了最后一趟火车逃离湘潭,谁知火车开出不久,又遭遇敌机的追击,火车司机仓皇间把车厢全部扔下,自己开着机车头逃跑了。车上的人大哭小叫,往西边山上跑去,我护着母亲躲进了山上的树丛。在树丛中,我们看到了敌机的狂轰滥炸,用机枪向地面的人群扫射,真是惨不忍睹。那年我才十四岁,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啊!但是残酷的战争使我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一幕。在战乱的年月里,人的生命、财产,谈何保障?顷刻之间家破人亡,这是常有的事!少年时代这一段生活经历使我受到了一次血与火的洗礼,使我的思想感情从一己的家仇升华到了整个民族的国恨!
一九四二年我们辗转回到皖南的屯溪,这一住就是四个年头,在这里我度过了我的中学阶段。
抗战时期的屯溪,是皖南这一小块没有被日本鬼子侵占的地区中最繁华的地方,有着幽美的自然环境,率水、横江在这里汇聚而成新安江,东流入浙。相传“屯溪”是因东汉末东吴孙权将领屯兵于江上而得名。当时屯溪周围中学林立,学校办得很活跃,我就读的皖中,虽然国民党用军训课统治着学生,但校园是广大学生的自由天地,青年们用各种方法交流思想,传递情况。校园内墙报很多,各个班级都自办墙报,这就是青年们交流思想的阵地。对于我来说,长期颠沛流离的生活暂时得到了安定,紧张的学习生活逐渐使我淡忘了心灵的创伤。这里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新鲜,特别是那些穿过封锁线来自沦陷区——上海的青年学生和教师们,他们带来了新的思想,新的生活,使学校充满了生气,也唤起了我最初的创作热情。记得我升入高二的那年,我们志同道合的八个青年发起成立了“星之海”文艺社,出版《星之海》文艺半月刊,这是当时皖南地区由中学生自己动手创办的第一个公开出版的文艺期刊。期刊的办刊宗旨是:“在坚持抗日的总目标下,团结广大的进步文学青年,为宣传抗日,打击日寇而斗争。”这个刊物一开始出现就不同凡响,它以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崭新面貌吸引着读者,把皖南广大向往进步的文学青年维系在一起,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这块文艺阵地一直坚持了下来,直到抗战胜利后的一九四六年。
曾任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塞上文谈》主编的吴淮生兄和我谈起过当年他在老家安徽泾县茂林村读书时,就看到过《星之海》文艺半月刊,至今他还能背诵某篇文章的片断,由此可见其影响之深广。近年,黄山市在编纂市志时,还十分关注这个刊物,并请有关人士撰稿介绍,把此刊作为珍贵的史料保存下来。
除了学校这块阵地外,当时屯溪的文化活动也十分活跃。在抗战时期被称为“小上海”的屯溪,人文荟萃,不少来自沦陷区和大后方的文化界人士济济一堂,他们以抗日救亡为主题开展各种文化活动。当时像话剧演员杨华、万一、金锋等在艰苦的条件下,以较高的艺术水生先后演出过《日出》《雷雨》《北京人》等曹禺名剧,轰动一时。在音乐方面,有一个音乐爱好者组成的业余性质的东南歌咏团,每个周末大家主动汇集在屯溪小学的一间教室里,一人一支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下练唱,我当时也是歌咏团的成员之一。我们演唱过大量的抗日歌曲和进步歌曲,像《大刀进行曲》《游击队之歌》《太行山上》《黄河大合唱》《延安颂》等,歌声自这里流出,响彻各自的校园,我们都成为播火者。
在屯溪的四年多时间里,虽然战时物质缺乏,生活是艰苦的,但我们的精神是充实的,我们的追求是至高无上的。这一段生活经历应当说是极有价值的,它告诉每一个人,特别是青年一代,我们要和生,战争是残酷的,每个人都应当为人类和生作出自己的贡献。
五十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我们这些年逾花甲的老人,可能还清晰地记得当年遭奴役、受蹂躏的岁月;也可能清晰地记得当年热血青年、爱国知识分子追求自由、光明奔向大后方,奔向抗日根据地去的动人情景。而今天的年青一代已难知晓日本法西西的残暴,也无法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在和生年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今天缺乏着一种忧患意识,正因为如此,回顾历史,对青年一代进行爱国主义的教育,就显得十分必要了。
(原载的朔方诗199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