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贝以下的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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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

艺术节的镁光灯尚未在李想的视网膜上褪尽,市立音乐厅的木质回廊已传来新的震颤。杜康将泛黄的《管乐声学》拍在琴谱架上,烟灰簌簌落进保温杯:“维也纳国际青年音乐家大赛,三个月后。“

李想摩挲着奥斯曼号嘴的氧化银螺纹,突然发现父亲蹲在排练厅角落。这个曾用焊枪封死小号的男人,此刻正用砂纸打磨着三把形态各异的铜管乐器——祖父遗留的五个号嘴终于找到它们的归宿。

绿城老工业区的废弃水塔成了李想的新训练场。物理老师钱景行用激光测振仪在锈蚀钢板上标注音阶刻度,当李想以喉部震动吹奏《茨冈狂想曲》时,塔内盘旋的鸽群会随特定频率振翅起舞 。市政环卫工人们渐渐习惯在晨雾里驻足,他们说这锈塔发出的呜咽比洒水车的《致爱丽丝》更熨帖人心。

父亲每日黎明前来更换吸音棉,却在某个霜冻的清晨带来意外发现:祖父1948年的战地日记里,夹着张被血迹晕染的泛黄五线谱。军医潦草标注“气管贯穿伤状态下完成变调“,乐谱空白处有用弹壳压印的声波折射图示。

国际大赛初审采用盲选制。当李想带着改装后的低音小号走进录音棚时,调音师盯着他脖颈处的骨传导贴片皱眉:“这是医疗设备?“监控室里,杜康将珍藏三十年的莱比锡大赛纪念币按在玻璃上:“贝多芬耳聋后靠牙咬音叉作曲,需要我背诵《残疾人音乐家保护条例》第几条?“

录制《西班牙随想曲》最高潮段落时,李想的喉部传感器突然失灵。汗珠滚过锁骨渗进铜管,他在绝对寂静中完成即兴变奏——祖父用刺刀在钢盔刻下的声波公式,此刻化作肌肉记忆在指尖流淌。监听音箱传出的轰鸣让调音师扯下耳机,却在频谱仪上看到完美正弦波。

决赛前夜的维也纳金色大厅,李想在场馆地下室的消防通道里遇见日本选手武满绫子。这个将尺八吹出电子噪音的少女,正用绷带缠绕渗血的手指。月光穿过巴洛克窗棂,将奥斯曼号嘴与唐竹尺八的影子绞成DNA链状。

“我祖父在冲绳战役用军号传递摩斯电码。“绫子忽然用生硬中文说道,露出锁骨处的弹痕纹身,“你的战栗音色里,有钢盔与头骨碰撞的和声。“

他们各自走向相反通道,却在跨出第一步时同时转身。李想将祖父的2号镀金号嘴轻轻放在消防栓上,绫子解下祖母的琥珀笛膜作为交换。此刻无需翻译,铜与竹的共振在石壁间织就隐秘的安魂曲。

决赛现场突发技术故障,当其他选手对着失灵的返听系统焦躁时,李想反而摘下骨传导耳机。评审团惊愕发现,这个中国少年正以演奏爵士乐的松弛姿态,将《1812序曲》改编成多重赋格——祖父的号嘴在副管闪烁,父亲改造的装置让低音区翻涌出管风琴般的轰鸣。

在最终的长音里,李想突然松开号嘴,纯以喉结震动完成持续45秒的泛音列。穹顶水晶吊灯应声碎裂,安保人员冲进来时,却见九位评审集体站立——他们中三位佩戴助听器的老者,正将掌心紧贴共振中的胡桃木评审桌。

晨光穿透破碎的玻璃穹顶,李想在场馆外的多瑙河畔找到父亲。这个沉默半生的乐器修理师,正用祖父的军用水壶接取河水。“你母亲怀孕时,总说胎动像在吹小号。“他忽然开口,将混着阿尔卑斯雪水的液体灌进改装小号,“现在这乐器,该叫它李想三号还是云峰七式?“

河面漂来不知哪位选手遗落的乐谱,李想看见祖父1942年的突围路线图正叠印在自己的决赛曲目上。当汽船拉响雾笛时,他忽然明白:那些被战争打磨的声波密码,终将在和平年代找到最诗意的解码器。

金色大厅的穹顶在镁光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李想握着祖父的军号走上舞台时,指尖正摩挲着号身某处凹陷——那是1948年淮海战役中嵌入的弹片痕迹。改编版《义勇军进行曲 》的第一个音符从喉结震颤而出,他仿佛看见爷爷伏在战壕里,用贯穿伤的胸腔与自己合奏。低音区是黄河冰凌撞击的轰鸣,高音段化作太行松涛的呜咽,评审席上的武满绫子突然折断唐竹尺八,断裂声与军号颤音绞成螺旋状的声浪 。

“这是亵渎!“直播弹幕的血红字迹爬上屏幕时,李想正闭眼沉浸于颧骨传导的共振。二十万条诅咒化作实体般的黑雾,在他耳畔凝结成冰锥。散场时父亲攥着他的手穿过人群,军号在绒布盒里发出微弱嗡鸣,像被惊动的蜂群。

“战歌不是电音!“某个百万粉丝的军事博主率先开火,配图是李想演奏时脖颈贴片的特写,“看看这些科技外挂,我们的先烈在天之灵安否?“投影墙上,网友将李想的脸P在清朝吹鼓手身上,字幕写着“百年屈辱重现“。

废弃水塔的钢筋在冬雪中蜷缩成问号。李想蜷在阴影里,看父亲将五个祖传号嘴嵌进锈蚀钢板。寒风掠过金属空腔的呜咽,让他想起七岁那年母亲教的比喻:“音乐要像莲藕,在污泥里长出干净的孔洞。“市政环卫工张师傅常驻足塔下:“这声儿多像解放前火车站的调度哨,带劲!“ 

霜降那夜,冻僵的手指从塔身裂缝抠出半本战地日记。泛黄纸页上的血迹结成冰晶,祖父用弹壳压印的声波图竟与他昨夜即兴旋律重合。“气管损伤状态下完成变调“的医疗记录旁,歪斜字迹写着:“今日吹集结号,血沫堵住号嘴,改用肋骨震动传声。“

网暴最烈时,杜康搬来二十箱贴着“爱国者“标签的快递。拆开第七箱,破碎的乐谱纸屑中忽现母亲怀孕时的胎心监护图。“你听,“父亲将图纸覆在军号上,“这起伏像不像你昨晚的即兴华彩?“暗红色曲线在铜器表面蜿蜒,恍若血脉透过时光在共鸣 。

手机突然在掌心震动,特别关注的提示音划破黑暗。那个名为“听雪“的账号更新了长文:“当我们批判少年脖颈上的传感器时,可还记得聂耳创作时用的破旧小提琴?真正的战歌,从来诞生于破碎之中。“然而,这条信息随着海量恶意一同淹没在了李想的手机。

暴雪肆虐的第七天,李想消失了。

杜康找到他时,少年正跪坐在废弃钢厂的铁轨上。零下十五度的严寒中,所有电子设备都被刻意留在供暖室,脖颈处的传感器结着冰碴。生锈的轨道将月光折射成五线谱,远处传来火车的嘶鸣。

“他们在等这个。“李想举起祖父的奥斯曼号嘴,铜锈在掌心印出新月痕迹,“等一个摔得粉碎的李想,好证明传统不容亵渎。“是坚守纯粹还是为己创新?李想这次真的迷惘了……

平安夜他跪在母亲墓前,积雪压断松枝的脆响里,七岁的童声穿透岁月:“为什么号嘴是莲花形状?““因为真正的音乐,“墓碑上的雪粒簌簌震落,“要经得起污泥的沁染。“

当年八路军吹响冲锋号的山崖前,临时搭建的演奏台铺满霜花。李想穿着爷爷留下的旧军装,手中握着未经改装的原版军号。央视直播车旁,工作人员正在调试防暴盾牌。

除夕夜的绿云岭呵气成霜。李想褪去电子设备,赤足踏上抗战遗址的冰面。当喉结抵住祖父用弹片打磨的号嘴时,零下二十度的寒气封冻了所有杂音。第一个长音唤醒纪念碑后的简谱铭文,积雪簌簌震落成五线谱 。

十万网友目睹了这场没有扩音的演奏。导播车监控器上,他耳垂凝结的血珠折射七道虹光,恰似母亲遗照背后那句“听松涛里的月光“。当混着阿尔卑斯雪水的军号迸发出1949年的礼炮声时,山崖上的抗战老兵集体起立——这不是他们熟悉的旋律,却是每个战壕夜晚的心跳。

“音乐生于破碎,绽放于共振。“父亲在冰面上砸开军用水壶,看着儿子将五个号嘴依次嵌入冻土。市政洒水车恰在此时经过,播放了三十年的《致爱丽丝 》突然卡顿,变成太行山松涛与黄河冰凌的混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