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四)
评委席的骚动持续了整整三分钟。
当保安冲进来关闭总闸时,李想的最后一个音符正顺着水管滑向城市地底,他看到了评委们集体抱头鼠窜的滑稽模样以及观众们一个个震惊的脸庞,却听不见此起彼伏的咒骂与质疑声。钱景行适时亮出频谱分析图。激光测振仪记录的光纹在浸水的图纸上蜿蜒,恰好构成《威尼斯狂欢节》的标准五线谱。
“这是对艺术的亵渎!”评委席中间那位教授抖了抖西服上的水渍,不顾金丝眼镜斜挂在鼻梁上愤然起身,“你对全曲多处都擅自进行了篡改,这简直就是哗众取宠!你把在座各位都当做什么了?啊?”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静若无人之境。主持人此时出来打圆场:“陈教授的质疑还是有道理的,不过现场着实有些混乱,还是让我们的选手稍微缓一缓神吧。”说着示意让李想下台。
“不用。”李想的话让观众的惊愕程度翻了一番,陈教授的嘴角扯出一抹讥笑,“我想,我可以解答陈教授。”
“我承认,是擅自对乐曲进行了一些改编,但是一切都是为了曲调的和谐。”
“你的意思是原本的曲调不和谐喽?”陈教授自以为胜券在握。
“不,恰恰相反,我认为这首曲子曼妙无比,所以我才会选择它。至于改编它,是我个人的原因……”
全场又是万籁无声,可陈教授依旧咄咄逼人:“可你还是打破了……”
话音未落,一名记者站起身来:“打破了你们精心维护的评分体系吧?”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录音笔:“陈教授,只要名单上的人你们多多关照,好处有的是……”
评委席顿时沦为千夫所指,那位记者继续发言:“依据大赛章程,评委应优先考量演奏方式的创新性。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我认为李想不仅克服了自身的缺陷,还为大家呈现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出,这种精神,不恰恰是大赛所宣扬的吗?”
当夜,“魔音少年”的tag冲上同城热搜榜榜首。监控视频中,消防水雾中的少年与他手中的小号浑然一体,评委们落汤鸡般的窘态被做成表情包疯传。音乐学院的老教授们在朋友圈痛心疾首,地下摇滚乐团却连夜改编起次低音版《义勇军进行曲》。
李想对此浑然不知。他坐在杜康的地下室里,正用热毛巾敷着肿胀的嘴唇。特制号嘴在掌心泛着冷光,墙角的二胡突然发出嗡鸣——这是他们约定的警报,说明又有记者摸到了仓库附近。
“明天开始特训。“杜康将半本残谱拍在桌上,泛黄的纸页间飘落一张泛黄的相片。1948年的淮海战场,年轻号手李云峰手持缠着绷带的小号,身旁是刚缴获的美式迫击炮。
绿城老乐器铺的阁楼里,霉斑在木地板上蜿蜒如褪色的五线谱。李想跪坐在祖父的樟木箱前,指尖抚过那些泛着青绿的青铜号嘴。晨光穿过气窗斜斜地落在最小的莲花状号嘴上,铜锈斑驳的奥斯曼纹章忽然折射出一圈光晕,仿佛沉睡的乐魂被惊动了。
“这是你爷爷从台儿庄带回来的战利品。“杜康的声音裹着楼梯的吱呀声飘上来。他军绿色夹克沾满排练室的粉笔灰,手里提着两袋冒着热气的豆浆:“1938年他用半壶烧酒跟炊事班换的,说是听音比缴获的日本军号更清亮。“
李想把冰凉的号嘴抵在下颌,牙床突然窜过一阵酥麻——像是儿时偷喝爷爷泡的浓茶,苦涩回甘从舌尖直冲后脑。阁楼穿堂风掠过泛黄的笔记本,李云峰遒劲的钢笔字刺破尘埃:“四七年冬,徐州郊外。集结号冻在唇间,忽觉喉头震动可传音于三里外......“
楼下传来铜器坠地的脆响。李想冲到楼梯口,看见父亲正对着柜台上的焊枪发呆,祖传小号的号管躺在青砖地上,焊接口裂开细缝。父子目光相撞的刹那,父亲脖颈青筋暴起:“你就非要......“
“爸,这是淮海战役挨过三块弹片的。“李想蹲身轻抚号管凹痕,铜绿在他指尖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爷爷说它每次受伤后音色更浑厚。“
父亲突然抓起松香抹脸,浑浊的泪在琥珀色树脂上冲开沟壑:“你妈病危那晚,老爷子攥着这破号咽气......“风铃撞碎他的哽咽,“音乐救不了人命!“
李想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捡起冲锋号:“可离开音乐就会要了我的命!”
对于李想而言,音乐的延续即是生命的延续,离开了音乐,生命的沧浪之水终会污浊。李想真的不明白,父亲怎会不懂得这个道理呢?
父子俩沉默良久,李父倚在松树上,嘶哑的喉咙里透过一缕微风:“咳……咳……”他点起一支烟来,深深吸了一口烟,烟尘吞吐进他的鼻腔,氤氲在空气里,眼前顿时雾蒙蒙一片。、
蒙蒙然,李想感觉越来越看不清父亲了。
真的——明明继承爷爷遗志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他听力受损时他们爷俩一起心痛,事情明明刚迎来转机,可为什么父亲反而如此不快?
火星燃过烟蒂,天清云散,李想看到满脸愁容的父亲轻拭眼角的泪花,缓缓开口:“都怪我,是我心怀侥幸,害了你。”
“其实啊,早在你很小的时候,医生就曾诊断你耳朵发育不良,必须着重保护。”
李父仰望星空,满眼星光,映衬出他年轻的模样。彼时的李父刚因为乌龙事件断送了职业前程,心如死灰的他这时却听到长子诞生的喜讯,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满心的期许从此寄予在了他的身上,可没想到命运在一开始就开了个玩笑。
思绪回到眼前,“我那时心都碎了,后来随着你慢慢长大,音乐兴趣和天赋都慢慢展露。”李父攥紧拳头,猛地撞在树上,满是老茧的手顿时开了口子,血一点一点渗透进树皮,“都怪我猪油蒙了心,宁愿在心里抱有一丝侥幸,相信你会顺顺利利地完成我们家族的梦想,也不愿把医生的话当回事。”他感觉不到疼痛,又继续说:“你说当初我要是一开始就不让你接触音乐,你会不会就没那么容易听力受损了?啊?”李父快要哭出来了,可依然在极力地收住自己的情绪。
“爸,我不怪你!”李想心疼地说,“我本就是为音乐而生的,要是你当初忍心,阻止我走上音乐之路,我可能一生都迷茫。可你没有,我也没有,所以我走的每一步都无比坚定。即使我听力受损,我也没有抛弃我的梦想。现如今,事情迎来了好转,我依然有机会追逐梦想。我们都坚持那么久了,就让我再试一试,好吗?”
父子俩相拥在月光下痛哭,雨后的庭院里,松树抖落掉最后一滴雨水,在水滩上溅起一片涟漪,金色的波纹缓缓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