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年夏天热得像蒸笼，太阳挂在天上，像个大火球，把村里的土路晒得裂了缝。屋里闷得喘不过气，我娘在灶前烧火，汗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扇子扇得手酸也没用。父亲坐在炕上，腿伸得直直的，烟袋攥在手里，烟雾飘得满屋子呛人。他腿脚不好，出不了远门，可那天中午，他忽然放下烟袋，拄着棍子站起来，说：“太热了，走，去水坑洗洗。”我一听，眼睛亮了，忙喊：“我也去！”姐姐从屋外跑进来，脸红扑扑的，拍着手说：“好啊好啊！”

水坑在村东头，离爷爷家不远，就是那个养鱼池旁边的小水洼。夏天雨多，水坑满得溢出来，清得能看见底下的泥。父亲拄着棍子走在前头，我和姐姐跟在后面，我光着脚，凉鞋早坏了没穿，姐姐提着个破桶，说是要装水玩。路上没啥人，蝉叫得吵人，热风吹得脸发烫，我跑几步就满头汗。

到了水坑边，父亲放下棍子，脱了上衣，露出瘦得见骨的背。他腿不好，可胳膊结实，年轻时在河里游过泳，村里人都说他像鱼似的快。我娘说过，他没摔坏腿前，能一口气游到河对岸，回来还能扛一袋粮食。我和姐姐蹲在水边，瞧着他下水，水花溅了一身，他回头喊：“下来，别傻站着！”姐姐“扑通”跳下去，水没到她腰，笑得咯咯响。我磨蹭了一会儿，也跳下去，水凉得我打了个哆嗦，可舒服极了。

水坑不深，最深处也就到我胸口，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小石子和泥巴。父亲站在水里，腿泡在水面下，胳膊划了几下，游得稳稳当当。他说：“看好了，学着点，手划水，脚蹬，像鱼似的。”姐姐扑腾着试了几下，水花溅得满脸都是，笑得喘不过气。我也学着划手，可脚一蹬就沉下去，水灌进嘴里，呛得我咳个不停。父亲游过来，托住我的胳膊，说：“别慌，慢慢来，跟着我动。”可我怎么也学不会，手脚乱七八糟，像个落水狗。

姐姐游得也不好，可她胆大，扑腾几下就敢往水中间跑，喊：“我学会了！”父亲笑了一声，说：“你那是狗刨，算啥游泳。”我站在水里，水没到肩膀，瞧着父亲游得那么顺，心里有点羡慕，又有点急。他年轻时是游泳健将，我咋就学不会呢？我使劲划水，可脚老往下沉，水呛得我鼻子酸，姐姐在旁边笑我：“你像个石头，沉得快！”我瞪她一眼，没吭声，心里却不服气。

玩着玩着，我低头一看，水里有几条小鱼，灰扑扑的，巴掌大，在水里游来游去。我盯着瞧，发现个怪事儿——它们老顶着水游，头朝上，像在跟水较劲。我蹲下来，水没到下巴，伸手想抓一条，可鱼儿一扭身就跑了，轻盈得像风吹过。我不解，抬头问父亲：“鱼儿咋老顶着水游？”他游过来，抹了把脸上的水，说：“那是它们找吃的，水面上有虫子。”我“哦”了一声，可还是没懂，鱼儿咋就不怕累呢？

父亲瞧我发愣，笑了一声，说：“别管鱼了，学你的，手划，脚蹬！”他又示范了一遍，胳膊划得水花哗哗响，腿在水下蹬得稳稳的。我学着试，可还是沉下去，水灌进耳朵，呛得我直咳。姐姐在旁边扑腾，喊：“你笨死了，连鱼都不如！”我气得朝她泼水，她尖叫着跑开，水花溅得满天飞。

那天水坑里全是我们的笑声，天蓝得像块大玻璃，水清得能照出影子，鱼儿在水里游得轻盈，像在跳舞。我学不会游泳，可一点不生气，站在水里看父亲游，看姐姐扑腾，心里乐得冒泡。父亲游累了，靠在水边喘气，腿泡在水里，脸上难得有了笑模样。他说：“这水凉快，夏天就该泡泡。”姐姐拍着水喊：“下回还来！”我点点头，心里想着，这比上学好玩多了。

太阳偏西，水坑边的草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我站在水里，脚踩着软乎乎的泥，手里抓着水花，看鱼儿顶着水游来游去。父亲游到我身边，说：“别老看鱼，学两下，省得以后淹着。”我试着划手，可还是沉下去，他托住我，笑骂：“你这笨样，跟你娘一个德行。”我没吭声，心里却想，他游得那么好，我咋就学不会呢？

天色暗下来，父亲拄着棍子爬上岸，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我和姐姐也爬上去，衣服湿得贴在身上，凉风一吹打了个哆嗦。姐姐提着破桶，里头装了半桶水，说要带回家玩。我光着脚，脚底的泥糊了一层，踩在草上黏糊糊的。回家的路上，父亲走得慢，我和姐姐跟在后面，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天边的云红得像火烧。

到家时，我娘在院子里晾衣服，瞧见我们湿漉漉的，皱眉说：“又去水坑了？别淹着！”父亲哼了一声，说：“淹不了，我看着呢。”我娘瞪他一眼，没再吭声，进屋给我们拿干衣服。我坐在炕边，脚底的泥还没洗干净，姐姐跑进来，喊：“水里真好玩，下回还去！”我点点头，心里还想着那些鱼儿，顶着水游得那么轻盈，我咋就学不会呢？

那天晚上，屋里还是热得睡不着，我躺在炕上，脑子里全是水坑的事儿。天那么蓝，水那么清澈，鱼儿游得那么轻盈，像在水里飞。父亲的笑声，姐姐的水花，还有我沉下去的笨样，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真有趣，我心里嘀咕着，学不会游泳也没啥，水坑里泡一泡就够开心了。可那会儿，我六岁，只知道玩，哪懂啥叫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