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那年夏天,六岁的我刚熬过春天的逃课风波,日子像村头的土路,坑坑洼洼地往前蹭。周六学校放假,天热得像蒸笼,太阳晒得院子里的土都裂了缝。我娘在灶前忙着烧水,汗滴滴答答地往下掉,父亲坐在炕上,腿伸得直直的,手里攥着烟袋,烟雾飘得满屋子呛人。他腿脚不好,出不了远门,可那天早上,他拄着棍子挪到门口,从兜里掏出一双凉鞋扔给我,说:“穿上吧,别老光脚跑。”
我低头一看,那凉鞋是新的,黑皮子亮得晃眼,前头露脚趾,后头有根带子,能扣住脚跟。我挺高兴,抓起来就往脚上套,可一穿才发现,大了点,脚在里头晃荡,像套了个船。我娘瞧了一眼,皱眉说:“咋买这么大?”父亲抽了口烟,瓮声瓮气地说:“便宜,凑合穿吧,长大了还能用。”我娘叹口气,没再吭声。我不管鞋大鞋小,套上就往外跑,心里想着总比光脚强。
村里的夏天闷得慌,蝉叫得吵人,路上没啥人影,大人都躲在屋里歇着。我穿着新凉鞋,蹦蹦跳跳地跑出去,鞋底啪啪响,可脚不跟鞋,跑几步就得停下来提一提。我没跑远,就拐到村头那个垃圾堆那儿。那地方是我的宝地,别人扔的破玩意儿,我瞧着都新鲜。铁片、烂布头、碎玻璃瓶,我蹲在那儿翻来翻去,像在挖金子。
那天我捡到个破铁盒,里头还有点红漆,锈得斑斑驳驳。我拿在手里颠了颠,觉得能当个藏东西的盒子,就蹲那儿使劲抠,想把锈弄干净。鞋太大,蹲着不舒服,脚老往外滑,我一使劲,右脚顺着鞋口滑了出去,凉鞋的皮带子“啪”一声崩开了,挂在脚踝上晃荡。我愣了一下,低头一看,皮带断了,鞋底还沾了点泥。我有点慌,想着这可是新鞋,父亲那脾气,要是知道我弄坏了,准得拿棍子招呼我。
我试着把鞋套回去,可皮带断了,套不上,脚趾头露在外面,鞋跟拖在地上,像个破拖鞋。我咬咬牙,干脆脱下来提在手里,光脚踩在地上。夏天的土烫得像烙饼,我跳着脚往前走,想着先回家再说。垃圾堆旁边有条小路,平时没人走,杂草长得乱糟糟,我光脚踩过去,草尖扎得脚心痒痒的。
走着走着,忽然脚底一疼,像被针扎了。我低头一看,右脚踩到一块碎玻璃碴子,血渗出来,红得刺眼。玻璃不大,嵌在土里,尖尖的角划破了我的脚底。我吓了一跳,赶紧蹲下来,想把玻璃拔出来,可手一碰更疼,血流得更快了。我不敢哭,怕有人听见,村里的大人要是瞧见我这模样,肯定得跑去告诉我爹娘。我咬着牙,把凉鞋扔在一边,用手捂着脚,血从指缝里往外冒,黏糊糊地滴在地上。
我忍着疼站起来,脚底像踩了火炭,每迈一步都疼得抽气。凉鞋提在手里,皮带晃来晃去,我低头看了一眼,心想这下完了,新鞋坏了,脚还伤了,回家准挨骂。可我没地儿去,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路上没碰见人,天热得狗都不出来,我光着脚,血滴了一路,脚底的泥混着血,糊成一团。
到家时,太阳已经偏西,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娘在门口洗碗,抬头一瞧我,碗“哐当”掉在地上,她“哇”一声哭出来,喊:“你咋弄成这样!”我低头不吭声,脚疼得发抖,手里还攥着那双破凉鞋。我娘跑过来,蹲下身抓住我的脚,眼泪掉得稀里哗啦:“这咋回事?鞋呢?脚咋还出血了!”我小声说:“鞋坏了,踩到玻璃了……”她没听完就把我拖进屋,嘴里念叨:“你爹咋买这么大鞋,这不是害人吗!”
我坐在炕边,脚伸出去,血还在流,滴在炕沿上。我娘慌慌张张跑出去,回来时手里攥着一把芦荟,绿油油的,掰开后汁水黏糊糊的。她一边哭一边说:“别动,娘给你止血。”她把芦荟汁抹在我脚底,凉凉的,疼得我直抽气,可血慢慢少了。她又拿了块旧布条,给我裹上,嘴里嘀咕:“还好没扎太深,要不咋办啊……”
我忍着疼,低头看那双凉鞋,皮带耷拉着,像个笑话。父亲不在屋里,我娘说他在老叔家喝酒,我松了口气,心想他没瞧见我这狼狈样,兴许能躲一顿骂。可脚底的疼让我坐不住,我咬着牙不出声,心里却有点怕——这伤要是好不了,我还咋走路?
我娘给我裹好脚,坐在炕边抹眼泪,嘴里念叨:“你这孩子,咋老不让人省心。”我低头不吭声,脚底还隐隐作痛,可闻到灶那边飘来的香味,我肚子咕咕叫起来。我娘瞧我一眼,叹口气说:“饿了吧?我包了菜包子,给你拿几个。”我一听,眼睛亮了,顾不上脚疼,忙说:“我要吃!”
她起身去灶台,端来一盘热腾腾的菜包子,白胖胖的,冒着热气,里头塞满韭菜和粉条,咬一口满嘴香。我抓起一个就啃,烫得直哈气,可顾不上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娘坐在旁边,看我吃得香,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模样。她摸摸我的头,说:“慢点吃,别噎着。”我嘴里塞满包子,含糊地说:“不噎,好吃!”
正吃着,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我爹和老叔推门进来,俩人脸上红扑扑的,手里还提着个酒瓶子。父亲一进屋,瞧见我脚上的布条,皱着眉问:“咋回事?”我娘抢着说:“这孩子踩了玻璃,脚破了,鞋也坏了。”父亲低头一看,凉鞋扔在炕边,皮带断了,鞋底还沾着泥。他哼了一声,没说话,拄着棍子坐下来。
老叔是个瘦高个儿,嗓门大,瞧见我那脚,哈哈笑起来:“这小子,咋弄成这样?鞋咋还坏了?”我低头啃包子,小声说:“太大了,不跟脚……”老叔一听,笑得更欢,拍着腿说:“你爹这眼光,买鞋跟买船似的!”父亲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便宜,能穿就行。”老叔咧嘴笑,凑过来看我的脚:“啧啧,血都糊成泥了,应该给你电焊,焊个铁鞋,哈哈!”
父亲听了这话,也跟着咧嘴笑,抽了口烟说:“可不是,焊个铁鞋,省得他老跑出去祸害。”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笑得屋里嗡嗡响。我娘不乐意了,皱眉说:“行了,别笑他了,孩子疼了一路。”可老叔不听,端起酒杯跟父亲碰了一下,说:“这小子皮实,踩点玻璃算啥,我小时候还踩过钉子呢!”
我坐在炕边,嘴里塞着包子,听他们笑我,心里有点堵,可又不敢吭声。脚底的疼还在,可包子的香味让我顾不上生气。我娘瞧我一眼,低声说:“别理他们,吃你的。”我点点头,又抓了个包子啃起来。
父亲和老叔喝得起劲,酒瓶子里的白酒下去一半,屋里一股子酒味。父亲腿不好,坐着不动,可手劲儿不小,端杯子一点不抖。老叔絮叨着年轻时的事儿,说他咋在田里摔跤,咋踩钉子,我听着听着就走神,脑子里全是垃圾堆那块碎玻璃,想着下回可不敢光脚跑了。
吃完包子,我脚上的布条有点松,我娘又拿了块干净的给我换上,嘴里嘀咕:“还好没化脓,芦荟管用。”我低头看一眼,伤口不流血了,可红肿肿的,走路还得一瘸一拐。父亲瞧我一眼,说:“下回别乱跑,鞋坏了就回来。”我点点头,心里却想,这鞋要是小点,我兴许就不会摔出去。
那天晚上,父亲和老叔喝到半夜,笑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我躺在炕上,脚底隐隐作痛,脑子里全是白天的事儿。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真够笨的,我心里嘀咕着,鞋大了就该回家换,偏要去垃圾堆翻东西,弄得脚破鞋坏,还挨了笑。可那会儿,六岁的我只想着玩,哪懂啥叫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