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3章 纸钱如雪,仙人残方
“酒来!”老医师伸手。
季三草默默递上酒坛。
陈守拙拍开泥封,仰头大罐,酒水打湿半断的白须,浸透胸前青衫。
“王阿宝、孟子石、曾铁牛、李长、刘能……”
老医师当众背诵起试药童子名录,背到第五十八人时,突然噤声。
沉默半晌,转而大笑。
“一共就记下七十八个名字,而我却连这七十八个名字,都背不全!”
老医师复又灌酒一坛,最终烂醉如泥,栽倒在地。
季三草将老医师扶回房休息,又挨个将同样喝醉了的太医们送回府上。
待到季三草回到西厢房时,已是子夜过半。
他囫囵和衣倒在榻上,未及褪去的酒气在帐幔间弥漫。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间,忽闻小禾带着哭腔的呼喊:“三草哥!老医师他……他……”
季三草翻身裹紧被褥,正是困顿,不愿醒来。
直到听到小禾口中的那句——
“老医师死了……”
季三草被吓得一个激灵,猛然坐起。
他头痛欲裂,分不清是宿醉,还是因为不能接受小禾口中所言的话语。
“胡说什么!我们昨夜明明还……”
话未说完,季三草想到什么,尾音突然断裂在喉咙里。
寒意顺着脊背攀爬。
“三、三草哥……我、我带你去看看老医师……”
……
穿过回廊时季三草仍觉脚下绵软,晨露沾湿的衣摆缠在膝间。
遗体是在太医院的药房被人发现的。
老医师端坐药王像前,左手握着《试药手札》,右手搭着《季氏万方》。
香炉插着三柱断香。
季三草认得这个,济世堂的试药童子们死时,都会有“安魂香”三柱。
季三草一时间踉跄,小禾慌忙上前扶住。
“三草哥!”女孩投来忧心忡忡的视线。
“我……我没事。”
季三草扶住酸胀的太阳穴,闭目了好一阵后,终于些许缓过来。
他将老医师手中的《试药手札》与《季氏万方》收好,眼泪不受控制的打湿其上。
却见有一泛黄纸页自《试药手札》夹层滑落,墨迹苍劲如刀刻——
“三草亲启:
见字如晤。
汝观此信时,老朽已赴黄泉。
此去泉台非仓促,七十三年早择定,不必垂泪,莫作悲声。
济世堂托付于你,老夫心安。
后山松柏第七转处有青石为记,葬我于此,黄土半抔足矣。
丧仪从简,不设灵堂,不举哀乐。
若得闲时,代我照拂后山药圃,那些孩子……总该有人记得。
另有一残方藏于“妙手回春”牌匾后,乃祖上偶得仙家手迹,补全与否皆随缘法,切记勿示于人。
此生悬壶七十三载,活人无数,杀人亦无数。
每思及此,夜半惊坐,汗透重衫。
功过难书,唯以残躯谢罪。
……
悬壶欲渡众生身,却垒新坟压杏林。
白骨焚灰凝血墨,来生再写太平春。
——不配称医,陈守拙。”
一字一句的读完,季三草喉头哽咽。
他直到这时,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老医师连日带他拜谒京城人脉,原是铺陈身后之事。
讨要药典,是在了结心愿。
而昨夜月下醉态,竟就是最后的剖白。
如果能够早些察觉到,只要早些察觉到!
“我真是……”
季三草终于支撑不住,踉跄摔倒,压抑许久的呜咽骤然迸发。
小禾慌忙跪坐,将少年单薄颤抖的脊背揽入怀中。
掌心触及嶙峋肩骨时,她突然意识到,怀中的少年,原来也不过才十五岁年纪。
那些诊脉时的从容老练,御前比试的万丈光芒,还有总挂在嘴边的“医者担当”,竟让人忘却这副瘦削身躯尚未及弱冠。
三草哥,原来也还是个孩子……
这样的念头一经生起,小禾不由得更是怜惜。
少女下颌轻轻抵住少年发顶,将这个痛哭中的人,抱至更紧。
……
老医师逝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
承元帝闻讯潸然泪下,下旨追封陈守拙为“济世国手”,赐下金丝楠木棺与蟠龙纹碑。
当天,细雨迷蒙。
大半个京城都来过一遍。
太医署众人伏地泣涕,靖国公亲捧香烛祭奠。
承元帝亲临灵堂,随侍太监捧着“济世救人”的金匾。
“陈老曾说医者当如烛火,不想竟先燃尽己身。”承元帝抚着棺椁长叹。
满城百姓送来的挽联铺满回廊,连檐角垂落的雨丝都浸透着感伤。
“陛下,十三前江南大疫,陈守拙活民逾万,臣斗胆请旨——当许其灵位入祀太庙!”
太医院院使周慎之当先开口。
“臣附议!”
在场文武齐声应和。
承元帝未作思索,点头应允:“陈卿活民之功,自当配享……”
只是话音未落,季三草已是上前,将遗书举过头顶。
“义父临终只求归葬济世堂后山,与故人同眠。”
满堂朱紫面面相觑,承元帝沉默良久,终是摆手:“准。”
……
灵柩南归那日,朱雀大街漫天纸钱如雪纷扬。
七十二家药铺闭门挂上白幡,受过师徒恩泽的百姓拦道叩首。
那日抱着濒死孩童跪碎青砖的农妇亦在其列。
此前,她为救身染重病的幼子求医问诊,耗尽家财未见起色,接连被数家药堂推出门外。
绝望中听闻御前大比,季小神医医术通神,便抱着最后一丝希冀跪在大医院阶前。
身无分文,救是奢望,不救是常理。
她本这样想。
然而,师徒两得知她的情况,却是第一时间联手共治。
两人医术高超,不过半日,便将性命救回。
她囊中羞涩,嗫嚅着说起诊费。
却见老者捻须而笑:“若有疾厄来求救者——”
“不得问其贫富贵贱!”
少年脆声接道。
她听后磕头连连,被师徒两制止。
看着一老一少离去的背影,她当时只道传闻的“医圣”之名不假。
而今,她的孩童已能下地活蹦乱跳,而救他们母子性命的老医师却与世长辞。
娘俩的额头不住地磕碰青砖,似是想把那日未磕尽的谢意,于此刻补上。
……
深冬时离京,回到故城,已是春末。
抬棺队伍行经济世堂,城中百姓闻讯蜂拥而至。
哭嚎声不绝。
行至后山松林时,季三草屏退众人,独跪新坟前。
药锄破开湿润泥土,三百零七枚木牌随棺入土。
山风卷过未燃尽的纸灰。
季三草恍惚间,似见灰袍老者立于碑前,朝着漫山无名坟茔——
长拜不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