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折转-Ⅳ
不知是谁放出消息说红星厂准备大裁员,只要觉得自己有下岗风险的工人今天都跑过来,人群越聚越多。
“同志们,工友们。”
“我说话算话。”
“就在后天,厂里会先发大家两个月的工资。”
“剩下三个月的钱厂里承诺将尽快补发。”
红星厂现任厂长严有才手持大喇叭正向工人喊话,群众的怒火让他热得满头大汗但除了面对也别无选择。
只要能把今天的危局平稳的拖过去,等到新的资金注入以及体制改革完成他就摇身一变从厂长成为总经理。
“稳字当头。”
副市长下达明确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稳住工人。
严有才能想到的唯一方法便是就是用钱来平息工人们的抗议。
事实证明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面对厂长的亲口承诺,的确有大部分工人的态度开始变得缓和起来。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钱四的外甥田晓军就是一个。
平日里拿迟到早退当家常便饭,对待工作也总是马马虎虎,可如果加薪升职要是没有他便会觉得是领导故意针对他。
不知哪位缺德的告诉他这次车间下岗名单头一个位置就留给他,气得他火冒三丈拎着汽油桶就杀了过来。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谁不知道你阎王爷抠门得像貔貅,要不是看大家伙急眼你才不会往外吐呐!”
田晓军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众人的面让厂长下不来台。
他如此胡搅蛮缠,原本平静的湖面立刻翻起波澜。
“这钱本就是厂里拖欠我们的工资。”
“这钱本就该是我们应得的。”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吼了起来,天平再一次向混乱倾斜。
“听我说,听我说,工友们。”
“没人愿意拖欠工资,可厂子现在确实遇到困难。”
“我也和你们一样几个月没拿工资了啊。”
严有才平时还算机灵,可此时却被众人的怒火烧得大脑短路。
他刚进厂时只是一个小技术员,三年后就空降运输队当队长。
从车间主任到机关生产处再到厂长他在红星厂简直就是坐着火箭往上窜升。
平民百姓当然不会和高高在上的厂长产生共情,因此他刚说出这番话便听得台下几个机关干部直摇头,心想厂长这哪里是灭火,简直是在火上浇油。
“站着说话你腰不疼?”
“谁不知道你当运输队长时就没少搂钱。”
“现如今你这大厂长恐怕已经腰缠万贯了吧!”
田晓军怒气攻心显然已上头,说话开始不着边际。
虽然红星厂是严有才接手后才急转直下的,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明眼人都清楚红星厂在上一任厂长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走了下坡路。
“姓田的你少血口喷人。”
“对自己的话要负责任。”
情急之下秘书也上了头,冲到前面来维护厂长的尊严。
针尖对麦芒的口舌之争让混乱的局面愈加严重,几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也立刻围在田晓军身边助威。
“我血口喷人?”
“阎王爷,那你当着大家伙的面说一说范家五口到底怎么死的?”
此话一出如同三九天的大雪瞬间把群众愤怒的火焰熄灭。
十几年来红星厂范家的事有些人一直讳莫如深避而不谈,有些人则把它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
当年的惨剧随着冯宝山的锒铛入狱而终止,可流言蜚语却一直不断。
有人说冯宝山是冤枉的,他虽然非法私藏炸药但最后并没有付诸行动。
真正点燃炸药的也不是范前进那个不懂事的儿子,而是另有其人。
听着对面的指责,严有才涨得通红的大脸渐渐发紫。
“身正不怕影子斜。”
“当年我到运输队当队长是经过厂里同意的正规调职。”
想要冤枉你的人一定知道你有多清白,内心无愧就不需要解释。
但是,严有才此时的想法正好相反。
他觉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索性今天就当着众人把话说清楚,免得老有人拿这件事在背后戳他脊梁骨。
“我拍着胸脯只说一遍,范家的惨剧与我无关。”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
“如果谁再拿这件事来抹黑我,我一定让他负法律责任!”
严有才板着脸瞪着田晓军,后者的眼神开始躲躲闪闪。
毕竟自己没有真凭实据,只是和狐朋狗友喝酒时听过一嘴。
“范家爆炸那天有人亲眼看见严有才骑着辆永久牌从三组胡同急冲冲地出来。”
田晓军双眼滴流乱转,已然和厂长公开叫板那就干脆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就不信,咋地?”
“远的不说,就说现在。”
“自打你当上厂长红星厂就没太平过。”
“时不时就压我们的薪水,年年生产事故频发,现在还要搞大裁员?”
田晓军在众人的簇拥下胆子越来越大,吐沫星子满天飞地指着严有才大声质问。
“你住着大房子,开着小轿车,还有你家里那位整天穿金戴银的大辣椒。”
“你说没贪,鬼才信呐!”
严有才尽管气得火冒三丈,但碍于大局还是咬着牙在强忍。
只要局面能平息,就是让工人把自己全家骂得狗血淋头也得受着。
正在针锋相对的双方僵持不下时,忽听人群中有人高呼一声。
“孙子,你妈才是辣椒,你全家都是辣椒!”
只见人群中挤出一个气呼呼的小胖子,指着田晓军破口大骂。
钱四和少年在后面根本就拦不住这个已经气成皮球的少年。
不少人一下子便认出小胖子就是厂长的公子严宝石,只不过他骂人的口音有点让大家忍俊不禁。
被小胖子指着鼻子大骂,田晓军也瞬间气血上涌。
他本就对严有才有偏见,现在更是觉得面前的严宝石是癞蛤蟆没毛随根儿。
“我削你!”
田晓军不由分说狠狠地挥着拳头,眼看就要打在小胖子脸上。
只见一个人影忽然闪到两人之间,使劲用胳膊替小胖子挡住。
砰地一声,少年只觉右臂又疼又麻。
他俩追着钱四刚赶到这就听见有人在很难听地骂小胖子的母亲,后者瞬间红着双眼就冲进人群。
少年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群中挤进去,硬生生地替小胖子挡了一拳。
“你又是谁家兔崽子?”
“晓军,别动手。”
田晓军拳头震得又疼又麻,想都不想就对着少年又挥一拳。
远处的钱四朝着自己外甥不停地挥手,脸上全是懊悔与痛苦的表情。
惯性让铁拳飞在半空,没等拳头到位他便突然感到天旋地转。
魁梧的身影护住少年,田晓军被面前突然出现的强壮男人一个过肩摔,撞得五脏六腑翻个底朝天。
“我是市局重案组高守诚,大家冷静。”
少年忐忑地闭着双眼等着挨打,可父亲熟悉的声音瞬间让他睁大双眼。
“爸?”
“臭小子,快去陆哲那避避。”
父亲仿佛天兵天将一般出现在儿子面前,略带责备又极尽温柔地看着少年。
“八戒,带你兄弟到我这来。”
小刑警在不远处招手,示意少年带着小胖子一起过来。
刑警的到来的确能让气愤的工人冷静,可地上被摔得七荤八素的田晓军仍不甘心。
“太欺负人了。”
“你们警察和当官的就是一伙的。”
普通人谁能扛住刑警队长的过肩摔?
七尺高的汉子躺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
“凭什么我们就得下岗?”
“以后我们该怎么活啊?”
田晓军的恸哭引起无数共鸣,许多工人跟着红了眼忍不住掉下泪来。
乌云若是不散去总该是要下雨的。
许多人的亲戚、同学、朋友已经下了岗。
失去工作对于这些人来说不仅是没了过活的收入,更是失去一种稳定的安全感。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会像落叶一样,任凭寒风蹂躏也无处可藏。
严有才对着刑警队长投去感激的目光。
他想对工人们再说几句又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减员增效四个大字就像悬在他头上的利剑,势必要见血封喉。
“哭什么?”
“我还没死呢。”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场中响起,威严又不失亲切。
“老,老厂长?”
有眼尖的工人看见有人推着轮椅缓缓挤进人群,正是红星厂已经退休的厂长严凤学。
严有才见状一个箭步就飞到老厂长身边,后者对他投去责备又理解的目光。
“二大爷,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懂。”
老厂长在女儿的搀扶下坚韧地站起身来,目光所到之处工人们或者低下头去,或是眼含尊敬地看着他。
“同志们。”
“我对不起大家。”
众目睽睽之下老厂长出乎意料地朝着大家深鞠一躬,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红星厂诞生于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当时老厂长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他无畏生死冒着枪林弹雨为前线作战的勇士送去急救的药品。
和平年代他与红星厂共同成长,从一叶扁舟成长为横跨商海的巨轮。
作为最年轻的厂长他倾尽心血带领大家伙前进直到攀上遥不可及的高峰。
是他力排众议保护住几位留洋归来的专家,让巨轮可以安然行驶于浩瀚的商海。
红星厂最辉煌的八十年代初他选择急流勇退,深藏功与名。
“天底下可以没有我严凤学,但绝不能没有红星厂。”
“我这张老脸向大家保证,只要红星厂还活着就绝不抛弃任何一个人。”
话到中间老厂长的双眼忽然变得浑浊灰暗,整个人瞬间萎靡地瘫坐下去。
“爸!”
女儿一声绝望的哭喊,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大厦将倾,巨轮将沉,渺小的人类永远无法阻挡历史的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