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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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白色气球(一)

“叮铃铃铃铃……”

在如期响起的铃声尽头,陈相终于挣扎起身。密匝的数据点和叠加杂乱铅笔印的天气图一同在眼前悬着,让他心情纠葛。

被笃信的算法出了错,让他失望至极;修正天气图后,台风作威作福的行径得到认可,是苦苦盼来的希望;加入迟到的卫星数据后,模式的预报结果看起来不错,让他惊喜;降水中心不在瑞云湖,又叫他绝望。

过去短短的一晚,仿佛是在过山车上度过的。一会儿极速拉升,马上就要冲破噩梦的边际;一会儿自由落体,陷入凶旷的泥潭谷底。希望与绝望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但仔细想来,后者明显更胜一筹。

因为机器错了,算法错了。时间是世间万物的仇敌,作为宇宙中最智慧的生物,人一直与它抗争,从求签问卜到电子仿真,古往今来,初心未变。

计算和推演是对人类智慧的放大,洞穿未来的也只有寄生于机器之身的算法之力。但现在猛然发现它错了。一个精心设计的算法,在推广前已经过千百次检验,实际应用中已平稳运行半年之久,早已被打上无懈可击的标签。可在一个既普通又特殊的夜晚,一个抉择几万条性命的关键时间点,它出错了。

作为一名科学工作者,陈相向来是既谦卑又自信的。谦卑是因为他从不奢望人脑能够战胜每秒执行数亿次计算的机器;自信是因为机器是人设计的,是人的附属物,无论算法之力再怎样强大也终归要受人调用,他信赖自己创造的工具。但在这一晚,他开始对自己曾坚持的一切产生怀疑。

机器会错,错在最简单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实为真理:无论再先进的流水线,都需要一个质检员。

铃声已响尽,音波袅袅弥散,嗡鸣的空调吧嗒一下停了,最后剩下一片寂静,连悬在身后的两个鼻息都显得格外清晰。陈相兀地起身,跑到电脑前坐下,让正在头脑中消散的400个浮点数和6张天气图留在永不熄灭的屏幕上。慢慢的,眼前弥留的映像一幅一幅消散,只剩下一个漂浮在粉蓝色曙光层和淡绿色气辉层之间的,巨大的白色气球。

在修补好机器的罪错后,他在心中谋划后续。正确模拟台风的登陆路径,所预测的降水中心位置距离真实地点距离不过10公里,这已是模式的极限。相当于在巴西热带雨林成功捕捉到期望的那只蝴蝶,但只可惜蝴蝶挥动翅膀的幅度偏离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大气模型是一个混沌系统,初始场中的数据点有任何偏离实际的地方,都可能影响到最终的预报结果。降水中心位置偏离,很可能是由于初始场不够精准和精细。

为了弥补这一微不足道的缺陷,他要成为一个质检员,剖开全自动流水线上生产出老天爷的3D模型,挑解肌肉群和神经丛,把纷杂错乱的细小血管拨回原位。当然,他不可能凭借肉身洞穿3万米高的庞大身躯,他要借助工具:几个飘摇升天的白色气球。

78%的氮气、20%的氧气、1%的微量和痕量气体,它们被质量5.965×10^24kg的岩石巨物吸引着,包裹蓝色星球周身,不断变化、运动,孕育风云雷雨、自然万象,被称为“天”。

探空气球是窥探它的最佳手段。厚重的氯丁胶乳气球坯,灌入几十升的氢气或氦气,悬挂上一斤多重的无线电探空仪器,一飞冲天,每隔10米向地面雷达回传温度、压强、湿度、风速等数据,直到在3万米的高空自爆。

它像医生手中的内窥镜,贯穿躯体内部,记录下隐秘之景,揭露出不露于表面的病态。如果气球放得足够多,那么它们又能连点成线组合成为一把手术刀,刀刃斩切之处,再复杂的病理都能生动展现。

老天爷的庞大之躯上,有一个位于瑞云湖附近的脏器没在好好工作,那就切开看看,它到底病在哪里。

晚间11点整,陈相已规划好一切。

首先,根据前一晚的记忆,依据修正的天气数据和来自未来的卫星数据在模式中复现遂溪县暴雨的预报结果,交由张援朝。这样,提早得到风暴潮预警的湛江港就有充足时间调度船只,避免出现撞船事故,霞山区海岸附近居民的撤离可以被提早到12点。

在张援朝指挥防台工作的同时,安排张勇和自己一同在瑞云湖附近和北边施放两个加密气球,让任天富在观测场守雷达,记录数据。

探空气球回传的数据由观测场里的测风雷达接收,雷达的收信范围有限,但很幸运,根据记忆,瑞云湖距离台里不过十多公里,未来一两小时内,在台风登陆之前,这附近的高空上,会一直盛行偏北风。

气球升天后,大概率会朝向雷达移动,并不会迅速偏离雷达的收信范围。这一步要依赖陈德球的车,也很幸运,根据记忆,陈德球在晚间11点半就能出现在山脚下,11点45分就能把车修好。

最后,放完气球,在陈德球的车坏掉之前,火速返回台里,用任天富早已准备好的数据驱动模式,让暴雨中心出现在瑞云湖。同样很幸运,根据记忆,陈德球的车快到凌晨两点时才会坏掉。那个时候,他们早已返回台里。

如果一切顺利,两个气球能在12点半之前放完,只接收700hPa以下的数据,每次数据接收耗时约15分钟。大概凌晨12点45时,任天富就能拿到数据,调整好初始场,等待自己在凌晨1点左右返回台里驱动模式。

这样,大概凌晨1点20分,瑞云湖暴雨的预报结果就能被送到张援朝手中,让那位本就焦头烂额的指挥官,和今夜无眠的水文队一起,做出正确的炸堤决策。

这还是十分保守的估计,因为陈相发现,这世上似乎没有任天富办不成的事,也许任天富能够就着陈波那本简略但还算清晰的笔记,独立驱动模式,不必等到自己返回台里。

奇特的轮回陈相已经历过八次,每一次都以痛苦和绝望结尾,他不屈过哀怨过也崩溃过。终于,在这第九次的未知旅途中,他猛然间意识到,这离奇时空的离场之路竟如此清晰。

在这扭曲的时空里,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意义非凡,他只需要将它们摆放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上,就能触摸到渴望已久的结局。

晚间11点20分,陈相成功复现出遂溪县暴雨的预报结果,交由张援朝,并申请探空气球加密施放。

那间冷气十足的台长办公室里,张援朝披着毛巾被,顶着睡眼惺忪的脸接待了陈相。他对着电脑屏幕饮进陈相递来的三杯浓茶后,开始手忙脚乱翻电话本。

在他拿起话筒前,陈相抢言:“我申请在瑞云湖附近加密探空。”

张援朝头也不抬,在号码盘上按短号,“可以。你看情况加,我一并向省里申请。过几天给我补一份材料就行。”

陈相心满意足刚要转身走,身后传来张援朝的惊呼。

“等会儿!”张援朝挂掉刚滴了一声的电话,“你要上哪儿加?”

“瑞云湖。”陈相回答,“我分析那地方未来的天气变化对台风生命周期影响重大。”

张援朝脸皱得像沙皮狗,死盯陈相,好像立在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大风天里放气球,实在想放,可以在台里放。气球加密什么时候在外面加过?雷达收信范围不考虑,安全问题不考虑。且不说数据能不能接收到,一不小心氢气泄漏,你就化云化雨了。你想立功想疯了吧?”

陈相没话反驳。他自然是知道气球是不能随便放的。在这个年代,没有申请空域和规避建筑物的烦恼,但不幸的是,由于气体制备技术的限制和成本控制,气球里面冲的是易燃易爆的氢气,而不是惰性的氦气。

风雨天里不能载着氢气瓶乱跑,这道理他一开始就知道。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虽然深知社会机器运行的规律,但在当前的情形下,若要拯救几万条性命,他必须成为一颗粉身碎骨的螺丝钉。

于是他没有再和张援朝纠缠下去,只以顶好的态度肯定张援朝的说法,并保证气球只在台里放。但一返回值班室,便立刻跟任天富和张勇密谋起来。

陈相清楚,在他的计划里,人是最重要的环节。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会有类似的觉悟,并且除他以外,无人知晓自己正身处一个可以无限读档的游戏。但他有幸熟知他们。

他带着时光尽头的记忆,成为这场游戏中的作弊者,知晓有些东西完全可以掩盖过违抗领导、风雨和氢气带来的恐惧——一些可以填补缺憾和欲望的东西。能对抗生命本能的,只有人性。

“张台过于保守了。我保证,按我的计划做,能救下几万人。这是大功一件,能在档案上记一笔的那种。嘉奖肯定也少不了,省里给拨奖金,还能上电视,咱们台以后就出名了。”

凌晨11点半,陈相狼吞虎咽吃着杂鱼汤,任天富、张勇和林芳围坐在他对面,脸上全都挂着犹豫不决。

陈相给到他们的逻辑是无懈可击的。强台风即将来袭,模式结果对降水中心的预报有偏离,几万人将因此丧生。要想解决,必须到瑞云湖附近放两个气球,得到更加精细的数据,修正模式,并且打张援朝的脸。

出于道德,陈相没有使用任何煽动性的语言,只以一幅笃定的姿态描述事实,并把所有可能风险剖析和告知清楚。人是社会化动物,利他也是本能的一种。拯救同胞万千生命的机会很难不令人心动,尤其是在这个特殊的单位里特殊的岗位上。

更何况,施行此番壮举所付出的牺牲是格外有限的:把陈德球那一车氢气卸到只剩两瓶再出发,一人在驾驶室补气球,一人在车厢里照看两个小钢瓶。气球施放时,两个专业人士外加一个壮汉,人力也十分充足。

如此这般,他们被炸成云雨的几率不足万分之一。唯一的代价,只是忍受风雨和一时的劳累。从数学角度上来讲,他们绝对安全。

在这样严密而周道的规划前,立功得奖这种诱惑甚至显得格外多此一举。能顺利消化这门专业的,没有一个不是聪明人,必然能参透其中的利害。因此,陈相并不在意对面几个人在一开始的犹豫,他们只需要一些时间用来消化。

果然,不稍一会儿,陈相的鱼汤还没吃完,任天富就率先表态了。他转动几下眼珠,换回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我愿意听你安排。张援朝那个老古董从来没开过窍,早看不惯他了。”

拿下第一个人,陈相信心倍增。他把饭盒收好堆在桌角,一脸殷切地看向张勇。

张勇也已换上一贯如常的开朗面容,但嘴里说着婉拒的话,“我波哥是全台里我唯一佩服的人,我信你。只是,我还在见习阶段,拿不到评价良好以上的见习证明,就没法毕业。张援朝对我有一票否决权。我能不能跟富哥换换,就在观测场里呆着,张援朝问起来,我也好交代。”

陈相立刻答应了。虽然这与十全十美的计划有所出入,但他清楚,张勇这种衣食富足无所追求的人,能应下这种辛劳活计,已给到很大的情分。

一切准备周全,开始按计划行动。晚间11点45分,陈相和任天富一人抱着团成团的三个气球胚,一人拎着工具箱,蹑手蹑脚绕过躲在树丛里打手电的赵栋梁,一路小跑到山下,成功找到陈德球。

陈德球刚把引擎盖扣上,从裤兜里掏出一根自制烟卷送到嘴边,扭头看见两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人。一阵风吹来,把陈德球嘴里没衔紧的烟吹掉了,但他像没察觉到一样,目光死死钉在陈相怀抱的气球胚上。

剩下的一切都格外顺利。陈德球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也是陈相最有把握说服的一个人,因为他早已见识过这位慈心壮汉非同寻常的执念。得到一个完美无缺的气球,在风雨来临前赶到人民医院,这是陈德球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陈相能尽善尽美地满足他。

于是,凌晨12点整,一片寂静之中,决战风雨的三人,乘着这辆稳稳的大屁股三厢车出发了。车前是阴郁泛红的天,车后是成堆的墨绿色小钢瓶。

为了节省时间且不惊动赵栋梁,陈相选择把多余的氢气瓶卸在原地。在天亮之前,这都将是一条无人涉足的荒路。

也许大风大雨间,那些小钢瓶会意外地为名为Sally的恶魔提供一包150万千焦能量的小零食,但不会有任何人与之相遭遇。赵栋梁是离这150万千焦最近的一个人,而他定会在风雨来临之前返回台里。

在这场企图舞弄时间的救赎活动中,没有人会变得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