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是我/非我”的游戏
那么,被作家和评论家们不断指涉的西方世界,科幻文学的处境是否就与此不同呢?在那里,科幻是否已经是“中心文类”的一种了呢?
来自美国纽约的书刊评论家董鼎山先生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就在《科学小说与文学》中讲述了发生在美国大学中对科幻文学是否属于文学的大讨论,并非常客观地承认科幻小说给文学带来的许多有价值的增益。即便如此,在文章的结尾他还是写道:
“可是,科学小说仍然不能在文学上与所谓‘主流’小说相提并论。过去四五十年来,科学小说的文学水准与文学地位已经大有提高,但是,在一般正统的文学界的眼中,科学小说仍不是一个正统的文学类型。这也是一个现实情况。”
为此,董鼎山甚至反对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初期,对科幻小说过多印刷。
董氏的文章从一个侧面揭示了西方文学中科幻文学的文化地位。他没有撒谎,恰恰相反,是一个绝对清醒而严肃的资讯的转达。西方文学和批评界对科幻文学本身所持的态度,与中国科幻作家和中国书刊市场上的那种高调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董鼎山的文章也透露出,西方作家其实遭遇着与中国科幻作家同样的困境。
年只四十左右的作家诺曼·斯宾拉德(Norman Spinrad)谈话时一开首就很气愤。他说:“我才不管科学小说与非科学小说之间有什么区别。我在孕育一个故事时,并不去考虑这些问题。只有出版商才对这些区别有顾虑。在法国就不同。我在那边比在这里(美国)更出名。我一到那里,法国全国性的大报就发表新闻。在法国,一个写科学小说的可以成为一个重要作家。可是在这里呢?我的名字在《纽约时报》一共只出现过二次。”
你不能怪斯宾拉德要气愤。他于一九六五年开始出版小说以来,一共已写了九部,其中只有三部不是科学小说。他是美国科学小说作家协会的本年度主席。可是他在美国文坛上还是默默无名。
在当代世界文学的格局上,美国科幻小说是取得地位最多的。美国人认为,科幻文学根本就是20世纪的一个文学品种,而这个品种的定名,恰恰是美国杂志编辑兼作家雨果·根斯巴克。是他在世界上第一次将科幻小说定名,并最终使这个文类的历史横空出世。此前的一切,从开普勒到玛丽·雪莱、从凡尔纳到威尔斯都统统只能纳入科幻的“史前史”。在今天,美国科幻占据着全世界图书市场的主流地位。即便到欧洲、亚洲、拉美各地,真正大规模销售的科幻小说也都是来自美国的产品。但是,美国科幻作家真的获取了像中国科幻人所宣称的那种主流地位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斯宾拉德会有这么大的抱怨?为什么西方小说史中极少将科幻小说作品纳入其中?为什么一些获得了主流认可的科幻作家到头来要反复说明,他们不是科幻作家?或者,他们创作了科幻小说也不承认那是一本科幻小说?
小库特·冯尼格是以科幻创作起家的作家,他的早期小说《自动钢琴》《第五屠场》等都是科幻文学的经典。但冯尼格常常否认他创作了科幻作品。跟冯尼格类似的还有托马斯·品钦。这位创作了小说《万有引力之虹》《V》等作品的作家,在美国文学界享受崇高的地位。品钦生于1937年,在美国海军服役两年。1958年在康奈尔大学主修工程学,后转入英语专业获得学士学位。大学毕业后在左派知识分子活跃的纽约格林尼治村生活过一年,后在西雅图的波音飞机公司编辑技术文件。他的许多作品都与当代科学技术联系紧密。例如,他的处女作小说《V》,是一个关于社会领域中熵增的故事。所谓熵增,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的表达。这一定律揭示出宇宙万物总是从有序走向无序,从有组织走向无组织。作家将这个定律巧妙地纳入社会发展进程之中,让故事形象地展现了一个大帝国的衰落的无情过程。《万有引力之虹》则更是一部从名称到题材都非常“科幻”的小说。故事以火箭为意象,以发射后的抛物线作为一条“万有引力之虹”。作家从物理学、火箭工程学、高等数学、心理学、国际政治学、性社会学等多个方面增进故事的叙述空间。但整个故事的背景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与盟国之间围绕高技术的“V-2火箭”所进行的情报战争。荒诞确实也有荒诞的地方,但没有小说中的诸多科学内容,荒诞的效果根本无法展现。有趣的是虽然美国多年来不断有科幻界人士指认冯尼格和品钦的小说是科幻作品,但冯尼格和品钦本人却从不愿意承认这一点。难怪斯宾拉德口气严厉地写道:“冯内戈(即冯尼格)不应矢口否认他是一个科学小说作家!”
否认自己是科学小说作家的还有英国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多丽丝·莱辛。莱辛1919年生于伊朗,“幼年度过了战后有如毒气弹下的生活”。做过电话接线员、保姆、速记员。1949年移居英国之后,发表过多部小说,被称为女性主义的代言人。她的小说《南船座中的老人星:档案》讲述了女人统治的区域如何跟非女人统治的区域之间联姻与融合,小说在银河帝国的层次上发展,但却映射了地球上的基本人类关系。她的另外两部小说《裂缝》和《玛拉和丹恩历险记》,前一部讲述人类起源的传说,后一部谈论人类末日后的生活。起源故事描述了裂缝族的女性跟喷射族的男性之间最早的关系及其发展,而毁灭的故事则是讲述在非洲荒芜退化的世界里,兄妹如何相互理解并在遗留的世界和遗留的人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对莱辛的作品评价很多,但通常是褒扬她的女性主义纯文学而否定科幻文学。例如,在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莱辛的当时,美国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就认为,莱辛的近期小说,特别是科幻小说属于“四流”作品,完全不具有可读性。即便在授奖过程中,诺贝尔奖评委将这个奖项授予了具有科幻色彩的小说《玛拉和丹恩历险记》,并给出了“一部预言未来的《奥德赛》史诗,人类最终能否找到回家的路?她以史诗般的女性经历,以怀疑与想象的力量来审视一个分裂的文明”这样的评价,但莱辛的遭遇,仍然不可避免地跟她的科幻创作之间产生着天然的联系。至于莱辛自己则要不断跟评论界把她的名誉朝向科幻作家方面扯动而抗争。
创作科幻小说会让作家带上恶名,不论你的作品写得如何好,只要沾上科幻的边,就会被贬斥,这在美国是一种未被写明的共识。也正是如此,主流作家的科幻创作常常不被鼓励。美国作家朱诺·迪亚斯凭借撰写科幻迷的小说《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妙的一生》获得了普利策奖,该作品以一个科幻迷的人生经历反映美国社会的变迁,反映拉美跟美国之间的关系在普通移民的眼中到底造成了怎样的生态变化。小说的作者是个不折不扣的科幻迷,作品中大段大段地发表着他关于科幻的评论,也使用着只有科幻迷才会使用的行话和私密信息。可就是这位成名的主流作家,当他拿出第二本作品并告知出版社这是一部科幻小说时,却遭到了出版社的无情压制。“他们不希望我发表一部科幻小说!”他在北京读者见面会上这么说。
有趣的是,朱诺·迪亚斯给出的解释,却不完全来自主流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的那种典型的差别。他说,在美国这样的商业社会里,给一个人定位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是主流作家,出版商就会在这方面大加宣传,但如果你同时是一个科幻作家,出版商就感到无所适从。到底宣传你是主流还是科幻?此外,总有这边或那边的读者会对这边或那边的对立面感到反感,这反而让作者未来难于发展,书也难于更好销售。看来,美国科幻的问题不单单有文学领域中的基本力学法则,还有着文学场外的商业场的力学法则。但无论如何,其中科幻与主流之间的疆界是分明的。你要么做这个,要么做那个。像一些作家干脆将自己的科幻小说宣称不是科幻的“不是我”的游戏一样,在一个重商的社会里,“是我”的游戏也难于真正做成。
当然,面对一个确实既写科幻小说又写主流小说的作者,评论界还有另一种处理办法,那就是将他的科幻从科幻小说中分离出来。例如,对以科幻为主题的未来小说,可以直接冠以乌托邦、恶托邦、魔幻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等名目的小说出版和评价。脍炙人口的“恶托邦三部曲”就是这样的作品。评论界也可以用这样的话语开头:“多数人认为这是一部科幻作品,其实,这样的作品远远比科幻作品要意义深刻……”话语的操作简单而明确,多数人的看法不代表精英的看法,多数人只不过是不懂艺术的群氓。或者,“把这样的作品解读成科幻作品,怕是根本没有读懂其中的含义吧!”口气是谆谆教导,但其中隐含着的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确实令人发指。以这样的方式解构科幻文学,从中抽取出评论家认为是优秀的作品冠以主流文学的名号,实际上是制造了一种主流/非主流之间流动的边界,在提升部分作家作品等级的同时,将科幻永恒地置于一块破烂货的集散地。就连霍伊尔所谓的未来优秀的文学作品要在科幻文学中寻找的说法,其实也是这一思维模式控制之下的一个无法超越的权力陷阱的映射。英国批评家亚当·罗伯茨在《科幻小说史》(2010)中指出:
通过将科幻小说“种族隔离化”,欧美的文学界排斥类型化的文本,将所谓的“纯文学小说”置于所谓“类型小说”之上,就好像“纯文学小说”不是一种文学类型似的。在他们吹毛求疵的概念等级中,“科幻小说”被特别地看成是幼稚而无价值的,被列于“历史小说”和“犯罪小说”的后面。
许多从事科幻创作或喜爱阅读的人至今仍然没能勇敢地面对这样的现实,那就是在一种传统的知识体系、文化体系甚至政治体制之下,科幻确实是“低等文学”,确实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边缘点缀。在某些时候,当这种边缘过分侵占主流,对主流意识形态或行为方式提出挑战时,主流权力的掌控者还会对其采取各种可能的手段实施打压。而长期处于被打压地位的科幻作家,形成了一种永恒的、希望跻身主流的渴望。这种渴望有时甚至会让他们夸大其词,有时也会让他们攀附权贵。这样的状况反过来,又影响到这些人的创作,影响到他们整个事业的定位与发展。
如果科幻文学像中外许多科幻作家所期待的那样,早晚有一天会跻身主流文学,那么它的作者是否应该放弃自己的独特追求,放弃自己的独特主题与叙事方式而全面接受主流文学的话语训诫和意识形态习惯?而一旦这一天到来,这些作家所创作的作品到底还算不算科幻文学?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如果科幻作家像科普评论家所要求的那样放弃自己的追求,归顺科学的训诫,不越雷池一步,那么科幻作品到底是否仍然能具有自己那种独特诱人的魅力?
上述问题的答案其实简单明确,但接受答案却需要勇气和魄力。科幻文学如果是一种边缘文学,那作家就应该让自己静下心来,安稳地体验和发现这种边缘生活的独特魅力。不断从探索边缘以至更加边缘的领地去获取灵感,而不是总把目光回望主流文学耀眼的中心地带,这才会使作家驱散生活中的浮躁,从创作生涯获得更多教益。而科幻研究者如果能够确认这一问题的重要价值,就会对自己的科研目标和方法作出全新的规划。
对于上述科幻文学的边缘地位问题,多年以来,一直没有引发过研究者足够的重视。那么,科幻文学研究到底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