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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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幕 川 正 男

舒兰站,满铁线上一个普通小站,曾是关东军一个重要的物资中转站。三天后,陈家兄妹与乌上尉一行三人出现在这个小站。当人流变得稀落后,他们开始向站台上的工人打听幕川正男这个人,可是多数人都摇头不知,甚至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们。

“请问师傅,你知不知道一个日本人,叫幕川正男,听说原来是你们这的站长。”茂良问到一个四十开外的老工人,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这几个外乡人:“你们打听个日本人干吗?”“哦,我们都是国民政府的人,有些事情要找他做个调查。”乌上尉拿出军官证递过来,老工人对了对相片,顿时释然:“长官,真是抱歉,对不住了。这日本人俺知道,原先一直是俺们这儿的站长。但现在早就不在这里了。”“怎么?他去哪儿了?”素云着急起来。“苏联红军打进来时,这些日本人全都一窝蜂地往南边跑了。小日本不行了,俺们这些做工的好几个月都没领工钱了,到这几天才来复工的。”“你知道他跑哪儿去了吗?”“那哪知道,不过俺知道他原先的家,俺带你们去吧-----------”

这是几间简陋的日式平房,屋内已空无一物,地上满布碎瓷片和玻璃渣子。“云妹妹,小心脚,别扎到。”茂良见素云一直往里走,提醒道。素云弯腰拾起一张照片的残片,只见得到一个身穿和服女人的半身像,“这是谁?”“这日本娘们是和幕川正男一块来咱这舒兰站的,应该是他老婆吧。可是又听说这女人是个慰安妇,没正经男人要的,嗨,搞不清楚啦---------”素云闻言,顿时怒火丛生,将手中照片撕了个粉碎:“还情深义重呢,居然和个军妓搞在一起,呸!”茂良拍了拍她,小声道:“小心,别惹事。”转头继续问:“你们站长一直住在这儿吗?”“住是住这儿-----------不过,他好象每年都往南边跑一两次,一去就半拉月才回来。”“他去的哪儿?”“有两回是俺给他挑的行李,都是去的大连。”“哦,大连?”“是啊,听说他以前不在那儿当过兵吗,估计有熟人儿。”

打发走老工人,陈素云抑制不住心中愤怒:“良哥哥,我一定要把弟弟接回来,不能让他象我一样--------”从小受的委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她低声啜泣了起来。茂良递过一方素帕,轻声抚慰:“云妹妹,我们去大连找吧,他们应该在那里。别着急,啊-------”

日俄战争胜利之后,陆续有日本侨民进入东北。1931年之后,为了实现永久霸占东北的目的,日本政府开始大量移民,至1945年,东北全境的日籍侨民达到三百多万。他们的到来,给中国居民带来深重的灾难。在关东军的刺刀威胁下,日本开拓团以一垧地一块银元的低价强行掠夺本地农民的土地,使得百万东北农民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沦为难民流离失所。明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仅一夕之间,曾经是“人上人”的日本侨民立即成为惶惶不可终日的弃民。他们惧怕受到民族报复,纷纷逃离居住地,长途跋涉赶往辽东大连,旅顺,HLD等地,路上冻死饿死,甚至抛弃婴幼儿的,不计其数。战败了,如今他们只盼望早日搭上归乡的船,而日本政府则采取“弃民”政策,妄图强留他们在居住地,保留最后一线殖民希望。中国和苏联政府坚决反对,一定要遣返所有日侨。所以,当上百万日侨经过旬月的艰难跋涉赶到辽东海边,却发现没有一艘接他们还乡的轮船。食物的匮乏,入冬的严寒,时刻威胁着他们的生命。这些离乡多年的日本民众,在异乡的土地上承担着战败的痛苦。然而,民族报复的行为却始终没有发生。

大连没有下雪,但天气已入深秋,呼啸的海风带着湿漉漉的寒意,让人从骨头缝里都能感到冷。陈素云三人穿着厚厚的棉衣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横七竖八坐卧在街边屋檐下的日本难民了。不管走到城市的什么地方,都能看到这些老幼妇嬬,面黄肌瘦,神情呆滞。“怎么有这么多日本人?他们怎么还不回国呢?”素云很是不解。“因为苏联方面拒绝利用大连,旅顺两个港口遣返日侨,国民政府尚未接收东北,中日苏三方还没协商好遣返问题。所以,几百万的日本侨民聚集南满,食无裹腹,眼看又要入冬,真是处境堪忧哇!”乌上尉谙熟东北当前形势之严峻。“云妹妹,照此看来,幕川一家应该还没有回国,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他们。我们找个通日文的向导,好好打听一下,肯定不难找到。”素云点点头:“良哥哥,我们还有多少钱?”“好几百银元呢。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想,我想---------”素云有些迟疑,她的目光投向街边,一群日本女人搂着幼小的孩子无力地靠着墙,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云妹妹,你想帮她们。可是,你娘-------你不恨日本人吗?”“恨。但战争对老百姓永远是灾难,无论是已方还是敌方。”素云虽只有十五六岁,但这些天的所见所闻,她似乎已懂了很多。茂良看着妹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异和敬佩------------

几天过去了,他们走遍了大连的各个日侨聚集地,散发了上千斤的大饼,盘缠用了大半,仍没有找到幕川一家。这天,他们来到城西一家中学校舍,原本这是为日本侨民的孩子读书而创办的,现在成了大连日本难民的庇护之所。象往常一样,他们边分发高梁玉米饼子,边打听幕川正男。然而,等来的还是失望。素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学校,连日的奔波劳累与内心的焦灼让她不负其重。

“小姐,小姐,请等等。”伴着一阵急促的木履声,一个日本女人背着一个孩子从街口跑来。“小姐,救救我的孩子吧。他发烧了,已经昏了过去。”这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嘴唇已烧得开裂,素云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仿佛烙铁一般:“呀!这么烫,为什么不送医院?”女人神情凄楚:“我们到大连快一个月了,没有钱了,也没有东西可当了。”茂良拉起孩子的手腕,想摸摸脉搏,但他触到了一串圆圆的物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串红玛瑙手链,他惊叫了一声。“那是他亲娘的唯一遗物,是无论无何不能当的。”女人解释道。茂良打断她:“这孩子是叫幕川一雄吗?”“是,是啊。”日本女人满脸疑惑。“找到了,云妹妹,他就是你弟弟啊。”茂良激动地大喊。素云一把抱过男孩,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眉清目秀的小脸,“弟弟,我终于找到你了。”激动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

小一雄得的是急性肺炎,如果再拖几天,生命就有危险了。看着孩子打着点滴,身体也没那么烫了,日本女人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看来她是真心疼爱弟弟的,素云不由对她产生几分好感。“看来你很关心一雄。”“当然。他是幕川君的命根子,也是我的一切。”“你自已没有孩子吗?”“没有,一辈子也不可能有了。”她假装平静却掩饰不住内心的颤抖,素云亦不忍心纠结于这个问题了。“我弟弟病成这样,幕川正男也不着急吗?他人呢?”“幕川君很着急,他说过如果他的命可以换钱,他可以马上去死。我也是一样。”她说的好象不是假话。“那他现在在哪里?你可以带我们去找他吗?我可以让乌叔叔留下陪一雄。”女人迟疑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

大同广场原是大连城数一数二的去处,四周是富人区,平日里红男绿女,冠盖云集,好不热闹。但随着伪满政权的覆灭,这里亦早已人去楼空,一派萧条。空荡荡的广场上,只见一个瘦长的中年男人孤零零地跪在西北一角,他佝偻着背,似乎这样能抵御一点海风的侵袭。地上亦孤零零地躺着一把旧的柳琴,琴身已十分破旧,只能依稀看出琴把原来涂的朱红色的漆。末了,男子轻轻把琴拿起,搂在怀里,仿佛那是个怕冷的婴孩。“幕川君!”日本女人看不下去了。“惠子!是你吗?”幕川正男神情凄切,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日语。陈素云问向导:“他们在说什么?”“他说琴典当行不要,他在这等了半天也没人肯收。”惠子心疼地拉了拉幕川跪皱的长袍,说:“幕川君!一雄已经住了院了,烧也开始退了,我们遇到贵人了!你看---------”她手指着陈素云站立的方向,幕川正男擦了擦略有些模糊的镜片,向素云看来。不错!三舅给的照片上就是这个人,但不过十年光阴,他似乎已老了二十多岁。岁月的沧桑在他曾经俊朗的脸庞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那双曾朗若晨星的眼眸已失去生机,就象两口干涸的枯井。

未等素云开口,幕川已一个箭步冲上来,紧紧抓住她的双臂,眼睛瞪得如铜铃大:“贞,是你吗?你终于回来找我了!贞,我想你,没有你我一个人活着有多难,你知道吗?”素去感到手背有灼热的液体滴落,手臂勒得生疼,她看着幕川激动地有些扭曲的脸,不由害怕:“我不是!良哥哥!”她转头向茂良求助。陈茂良上前拉着幕川的手腕:“幕川先生!请你清醒一下,她不是金毓贞,她是十七格格当年在北平生的女儿,是一雄的姐姐!”如同一盆凉水浇头,幕川从疯狂回到理智当中:“是,是---------你只有十五六岁,不可能是她!贞死了,她永远也回不来了!”“我娘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能告诉我吗?”素云急切地问。幕川正男怔怔地看着她的脸,仿佛梦呓般地说:“是我害死了她,应该死的是我,是我!”

虽然幕川说的话很轻,但却如一块巨石投入素云心中,激起惊涛骇浪。父死母丧的悲恨,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她颤抖着在皮包中拿出一把手枪,指向幕川正男。茂良一把抓住枪管:“云妹妹,你冷静些!事情或许不是那样的!”“他杀了我娘,他自已都承认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一个细长的影子晃过,惠子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将幕川正男护在身后:“陈小姐,你听我说。幕川君是不会害死你娘的,他那么爱她,你娘去后,他就是因为伤心过度,哭坏了眼睛才从空军退役的,他不会---------”“你闭嘴。既然他爱我娘,又怎会在她尸骨未寒之时,就和你勾搭上了。”“不,陈小姐,你误会了。我只是在照顾他们父子的生活,我不是幕川君的太太,我们没有夫妻之实。”惠子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看着众人惊异的目光,她咬咬牙:

“我原是辽东关东军的随军慰安妇,康德元年就来了。七年前,我第三次堕胎,大出血,基地医生说除非马上送城里的大医院去做手术才行。我们慰安妇的命贱,谁愿花那个力气。我静静地躺在过道里等死,是幕川君开车几十公里送我去医院手术,这才捡回一条命。但是我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自从离开家乡做了慰安妇,没人把我们当人看,只有幕川君当我是个人,我发誓要报答他,帮他照顾孩子。我们日本男人,是从小不会干家事的,一雄没有妈妈的照顾,有多可怜,你们是不知道的。幕川君是我的恩人,朋友,他象兄长一样疼爱我,但他的心永远只属于你娘,谁也无法改变。”惠子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幕川正男抬起头,遥望着远处一座临海的高岗子,默默无语。他的眼神似曾相识,素云想起在浔江的日子里,父亲亦常常登上宅后的小山坡,向北方远眺,盼望着看到母亲归来,也是这样的眼神。她的手无力垂下,茂良赶紧抢下手枪,收了起来。

“你是贞的女儿,有权利知道她的死因。好吧,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幕川正男缓缓讲述,浮云一般的往事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