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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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天象洒血

风卷狂沙,兵临城下。气贯长虹,金戈铁马。韶华易逝,落尽多少残花。且问苍生,谁能一统天下?醉看几度落霞,泪洒谁家铠甲?

王于兴师,厉兵秣马。与子偕行,修我兵甲。与子同仇,且为谁家!

这幅字是葛扶松1945年所写的,后面还有陈茂功所作的题跋,自搬到松楼后一直悬挂在中堂最显眼的位置上,彰显着男主人豪气干云的军人气度。素云每日徘徊于中庭,为身陷包围圈的丈夫悬心不已。皎玉仿佛一夜间长大了,懂事了,主动承担了大部分家务,好让素云安心养胎。只是她们心情不佳,吃得也少。茂良不放心她们两个女子同住,也搬了过来。对于碾庄圩的战讯,茂良本想瞒着,可后来他发现根本是徒劳的,徐州城里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与其让她瞎担心,不如据实以告。

事实上,即使在他们离开碾庄圩的第二天,也就是11月9日,黄兵团还是有机会在包围圈尚未完成之际全身而退。可是在犹疑之间,他们浪费了这宝贵的一天时间。等到11月10日,国防部的命令发出了,命令黄兵团停止西撤,就地阻击。就在这一天,第九绥靖区宣布起义,运河防线洞开,华野插入徐州以东;同时,44师驻守的曹八集被包围,陇海线被拦腰截断,黄兵团与徐州剿总的联系被切断,退回徐州已再无可能。而这只不过是这场生死对决中被推倒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如果当初黄兵团自顾西撤,而不是在新安镇等44军两天时间;又如果在碾庄圩,他们不等这一天,一切或许会不一样。但历史之所以成为历史,就因为它不容假设。

1948年11月11日,淮海战役正式打响,黄兵团七万人马与华野五个纵队在碾庄圩展开空前的惨烈绞杀。同时,邱李兵团16万人受命出城援救,然而因为受到华野阻援部队的顽强阻击,推进极缓。很快,从城外拉回伤兵的卡车源源不断,徐州各大医院被迅速填满,人们真切感受到这场战役的惨烈。可这还只是邱李兵团增援部队的伤亡,而处于包围圈中的黄兵团是得不到任何医治和补充的。

四天后的11月15日,陈伯钧忽然带着大刘两口子搬到松楼了。原来,陆军总医院实在无法收纳更多的伤兵,便号召医护人员将休养期的伤兵接回家看护。秦月梅母丧归来主动请缨,为了支持她,陈伯钧主动搬走,现在陈家已住了二十几名伤员,四五位医生护士,偃然是座小型医院了。

“父亲,您怎么又让她回来了?”听说秦月梅又回到陈家,茂良十分不满。

“怎么?她还是我们陈家的媳妇,怎么不能回来?再说,人家一听说仗打起来了,一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就赶紧回医院工作,别人是从徐州往南京跑,她一个人从南京往徐州跑,别看她一个弱女子,论起勇气,十个男子都不及她!我还没说你,岳母过世你连个面都不露,象话吗?幸好月梅没怪罪,不然别人都会说咱们陈家没有教养!”

陈伯钧数落开了,茂良也不再争辩:“算了,那就随她去吧!只要她别再我面前出现,怎么都行!”对于这个有名无实却甩不开的妻子,他从心里觉得累了。

可对于素云来说,她关心的不是秦月梅,而是伤兵。

“父亲,怎么会有那么多伤兵?”

“昨天伤亡数千,推进却不过两公里,这个代价,你自己算算吧!”

“可是,今天我和皎玉到城门口看了,那营房动也没动,一直驻在那里,是怎么回事?”

“杜副总怕这两个兵团也被共军包了饺子,只能采用‘尖锥’战术,大队人马不能离开城门哪!”陈伯钧解释道。

“可我听说邱疯子与黄司令素来不合,他会全力推进援救吗?”茂良很担心。

“你听谁胡说的?邱军长连日损兵折将,依然在一点点向前推进,你不要信那些流言,什么事都要有自己的判断。”陈伯钧既是训斥,也是教育。

“可这样的话,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救扶松出来?”素云焦灼。

“云儿,不用担心。蚌埠的两个兵团就要过来增援了,共军能有多少兵力处处阻击?我就不信了。”

清晨,素云睁开迷朦的双眼,忽然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戳自己的肚子,细细的,尖尖的,一下,两下------她猛地意识到,这是肚子里的宝宝的第一次胎动,宝宝会动了,他正在她的身体里茁壮地生长!素云难以抑制住内心的喜悦,本能地坐起来大声喊道:“扶松,扶松,快来看哪!咱们的孩子会动了!”

忽然,她的笑容凝固了。她是失心疯了吗?扶松还在碾庄圩日夜血战,他如何能感知孩子的胎动?素云方才满心的欢喜瞬间化为难以言说的酸楚,她无力地倒在床头低声抽泣------

又一日,午后,素云见到皎玉一个人坐在前院里,看着地上的树影发呆。自打回城后,每天这孩子都要发好一会的怔,如果没人叫她,她能一直这么失神下去。素云摇了摇头,搬过小凳坐在她对面:“皎玉,你这么天天呆在家里也不是事。我想,你还是回运河女中继续上学吧!”

皎玉木然地摇了摇头:“现在到处在打仗,过了今天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天,还上什么学呀,算了!”

皎玉如今的言谈举止,全然不似从前活泼率真,仿佛已经饱经风霜,素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昨天晚上,我又梦到妈妈了。”只有谈起妈妈,她才能流露出些许小女孩的稚嫩。

“是吗?她说什么了吗?”

“我只记得梦过她,别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陈老师,你梦见过妈妈吗?”

“梦过,好几年前了,记得很清楚,在梦里她还给我唱过一首歌。”素云已很久没有回忆母亲了。

“陈老师,真羡慕你,记得这么清楚。”

素云长叹一声:“其实,我从没见过她,只看过照片。”

“是吗?我也从没见过我爸爸。”

“你想他吗?”皎玉蹙眉:“不想,最恨的人就是他了!”

“皎玉,毕竟他生了你。再说,他或许有自己不得已的原因呢!”

“我听妈妈说过,他是一个有理想抱负的人,一心想拯救国家民族,是个‘舍小家,顾大家’的人。”

“所以,你应该理解他!”

“不,我即便能理解,也决不原谅!”皎玉有些激动:“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理想,就可以抛妻弃女,不管她们的死活吗?对自己的至亲这么残忍无情,又怎么会对其他人好,这样无情的人能有多高尚?你不知道,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素云很奇怪。

“他原先在老家还有老婆的,后来他考黄埔参加北伐,就和她断了,和我妈妈结婚了。但那个女人也有个儿子,一直在方家住着,每年他都要往老家寄些家用的。后来他走了,我妈妈一个人养活我,不管多难也还往老家寄些钱的。”

“那后来呢?”

“抗战打起来后,就断了音讯,不知道了。”素云默然,中国的价值观历来推崇胸怀天下的英雄,然而今天皎玉的话不得不令她深思,英雄们抛弃小家追逐理想的行为,是不是另一种自私?

“云妹妹,有好消息了!”茂良提前回来了,同行的还有谢道方。

“邱军长他们已经推进到大许家了,那里离碾庄圩只有四十公里了!”

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自从回到徐州,就只有17日这天的晚饭吃得最顺心舒畅了。茂良与谢道方小酌对饮,谈起昔日同窗趣事,不时开怀一笑,逗得陈伯钧也不时参与一下,全然不似日的严整,就连皎玉也露出难得的笑容。素云心情也不错,郑嫂炖了鸡汤,她倒吃了半只。

陈家好久没有出现这么好的氛围,送别谢道方时颇有些不舍。

“云妹妹,让皎玉送就行了。”茂良拉住她,素云会意。

十一月正是徐州一年中最干燥的时节,往日屋后潺潺流淌的云溪早已干涸见底,萧瑟的冷风一点点吹灭大地的生机。素云有些寒意,正要进去,无意间抬了抬头,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她再一次抬头细看,这才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来自何处。今夜的星空繁星点点,但一条横亘天空的光带却使得星光有些迷朦,那是银河吗?不是,那条光带隐约泛红,从天上如悬河般垂落到地平线上------茂良也发现了:“那是什么?天上下血了吗?”再一看,可不是吗?那光带越来越红,如鲜血一般,就如一条血河正在倾落人间------令人毛骨悚然。

“洒血了!洒血了!”二楼窗户边,传来陈伯钧惊惧的喊声,他的眼中满是惊恐------

天象的异常令刚刚平静下来的徐州城又笼罩在惶惶不安的氛围中,人们议论着,猜测着。一大早,大刘夫妻俩楼上楼下地忙活,将重要的东西装箱,再由几名士兵帮着把箱子搬到门口停着的卡车上。素云想起一件事:“刘叔,你叫人把屋后那块石头也抬上车。”

“啊?石头也要运回去?”

“就把它放院子里压秋千架吧!”

“唉!”大刘嘀咕,什么石头要从徐州巴巴地带回南京,也不好多问,自去做了。

“云儿,都收拾好了?”

“是,父亲!”

陈伯钧提醒道:“你母亲留下的古琴呢?”

“父亲,‘凤梧’也要运回去吗?我一直是随身携带的。”

“云儿,先让大刘带回去吧!等过几天津浦线通了,马上送你回去,不过分开几天而已。到时候火车上人多且杂,还是让大刘先带走更好!”

“好吧!”素云勉强答应了。

素云将“凤梧”装进硬木匣子,用一块大青棉片包好了,再用绳子捆扎好,正要下楼,却见茂良正站在楼梯口和父亲说着什么。

“父亲,怎的这么急?难道共军就要兵临城下了吗?”

“昨晚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这种天象倒是在史书上看到过,应该是大凶之兆!”

陈伯钧语气中难掩悲凉:“小时候听你太爷爷说过,早些年跟湘军曾大帅围攻天京,天上也曾洒血,不几日天京攻破,太平天国完了。每当这种天象出现,必有大战,血流成河,然后是一个国家政权的覆灭呀!”

“可是,邱军长不是已打到大许家了吗?”

“从昨天到今天,伤亡比之前有增无减,却未能前进一步!这意味着什么?”

“父亲,那赶紧让云妹妹和刘叔一起回南京吧!”

“那不行,一来宿县那边在打仗,只能走蚌埠,绕太远了,她受不得路上颠簸,二来共军的目标不是徐州城,这里暂时还没有危险------”

自从11月11日开战起,徐州的东城门和南城门便是全城最为忙碌的所在。中原野战军正与刘汝明,李延年兵团争夺宿县,津浦铁路已断,南城门成为离开徐州城的必经之道。刚开始守兵还会设卡盘查,但后来出城的人流车流如洪水一般,也就随它去了。城里已见不到几家营业的铺面了,偶而有几家开门,便立即引起市民的疯狂抢购,米面,油,肥皂,棉布------见什么抢什么。空荡荡了无生机的街市上,几家店铺紧闭的门板前,一串串用细绳穿起来的金圆券在瑟瑟冷风中哗啦啦做响,活象一串串招魂幡。

徐州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又不得不守,徐州自古有过多少大战,徐州人自己也数不清了。但自18日起东城门的场景,还是让他们心惊肉跳。按惯例,卡车进城前哨兵都要登车检查,将那些已停止呼吸的,奄奄一息的,从横七竖八的伤兵堆中理出来,拖到路边埋了。不一会儿,东门外的死尸已堆得象小山一般,来来往往的卡车川流不息,却没人顾得上把他们挖坑掩埋。

“云妹妹,天要黑了,咱们回去吧!以后就别来这个地方了,好吗?”茂良轻声劝道。

“如果扶松回来,必然会经过这里。”素云望着黑洞洞的城门,悠悠地说道。

“可是,他们还在碾庄圩呀!”

“我知道,可心里却总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希望,明知道不可能,却又不得不这么希望着。”

“唉——”茂良摇摇头:“云妹妹,我何尝不明白你心里的苦,但你这样天天折磨自己也是于事无补啊!还会连累了孩子,何苦呢?”

“良哥哥,我真的是好想扶松啊!前天,孩子开始有了胎动,可他父亲却不知道。我不敢想象,如果扶松他回不来------”素云的声音和身体都开始颤抖,她突然狠狠甩了甩头:“不,他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扶松哥他不是答应你了吗?他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的,你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