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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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汴水离歌

走走停停,直到东方现出鱼肚白,卡车才终于过了桥。葛扶松略整了整队伍,便带着全旅人马向西全速开进。下午,到达一个叫碾庄圩的村子,这才安顿下来休整。这里原是李弥兵团的驻地,李兵团撤回徐州后,这里留下有完备的工事。

到夜幕降临时,44军,一00军也陆陆续续抵达了。扶松再一次清点自己的部队,发现已损失了四分之一还多,过桥时被踩死的,挤下桥掉到河里淹死的,与44军火并中被打死的------不计其数。和别人比,他已经算好的了,43军从窑湾撤退,据说已被华野先头部队咬住了,估计凶多吉少,44师落在后头,也是杳无音信。

实在是太累了,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碾庄圩不过是一个约200户人家的小村庄,此时驻扎在这里的除兵团总部,警卫营和配属之通信营,工兵营,战防炮营,重炮营,汽车大队,医疗队以外,还有各军留守处和野炮营,人员马匹拥挤异常,街头巷尾密布汽车和救护车。村边空坪,不是这个军的弹药所,就是那个军的粮库,传令兵,伙夫,担架兵,满街乱窜------这幅混乱场景让葛扶松心烦意乱,可没等他缓过劲来,又从杨军长那里得到一个坏消息:44军的一位参谋主任昨夜失踪了!无论此人是自己投敌还是被共军侦察员绑架,都说明碾庄圩已被盯上,已是四面楚歌了。

回到临时指挥处,终于等到一个好消息,只是于战局无干。陈茂良是坐着驴车赶到碾庄圩的,他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青色的粗布棉袍,象极了哪个镇子的小学教书先生。然而,如粗匣难掩明珠之辉,无论他穿得多么粗陋,总难掩那一种夷然的贵族风度,这是陈家人共有的气质。若不是别无选择,他怎肯将素云交付与他,葛扶松心想。

“茂良,5号就打电话叫你来,今天都8号了,这一天的路程怎的三天才到?”想到素云险些丧命在运河桥,扶松后怕不已。

“扶松哥,我当天就从徐州往这赶了。可是,路过贾汪时,他们竟莫名其妙地把我扣下来。昨晚趁守卫打盹,我才找到机会逃出来的。”

“哦?竟有这样的事?是谁扣你?有什么理由吗?”扶松大吃一惊。

“应该是第九绥靖区的人吧。自始至终都没见到他们的长官,也没说什么理由。

”“你亮明身份了吗?”

“我穿的是上尉制服,开的是剿总配给父亲的军车,他们怎会不知道?还有,昨晚我逃出来时,看到他们会议室灯火通明,还有不少人影在晃动,好象在开会。当时都是子夜了,还在开会,实在是奇怪啊!”

葛扶松的大脑在高速运转:第九绥靖区主要都是西北军,贾汪可是本兵团撤往徐州的必经之道,他们要干什么?难道------“不好!他们要投敌!”他一拍大腿大声喊道。茂良吃了一惊:“不会吧?他们可都身居高位啊!”

“人心难测,生死存亡关头,谁不为自己打算?”

“那赶紧向上汇报吧。”茂良也知事关重大,扶松摆摆手:“来不及了,恐怕现在整个贾汪已是处处白旗了。”

“那,我得赶紧带云妹妹走,这里实在太危险了。”茂良焦急万分。

“好,你们还是坐驴车走,你有枪吗?”

“被他们缴了。”

“我配两把给你,还有手榴弹,紧急时用。路上千万别张扬,有人查问就说是海州师范的,我这有证件。”茂良一一答应,自去准备。

他正要出去,扶松突然抓住他的肩膀,茂良已有准备:“扶松哥,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扶松停了几秒,直视他的眼睛:“茂良,这次战役非同以往,实在是凶险难料。你一定要安全带云儿回去,如果我能回去,自不必说。如果我回不来——”他顿了顿,略捏了捏茂良的肩膀:“我就把她们母子都交给你了!”

茂良并不回避他犀利的目光,他的回答同样坚决:“如果你回不来,你们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会拼了命保护她们!”

“好,好,只有你才能做到。”扶松拍了拍他的胳膊。

“不,我不走。让良哥哥带皎玉走吧!我要留下来和你在一起,无论是生还是死,我都和你一起!”无论扶松怎么劝,素云始终是这一句话。

“你就不替孩子想想吗?”

“扶松,如果没有你,孩子对我毫无意义!”

“你------”扶松又急又气:“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就算拿绳子绑着,你也得跟茂良回去!”说完,猛地一摔门出去了。

我就不走,看你真能绑我不成?素云倔劲也上来了,她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绞着手帕。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不是扶松,而是叶丹霞。她手里倒没拿绳子,只是径直走到桌前,把装着“凤梧”的琴盒扛起来就要走。

“叶中士,你干什么?”素云忙拦在她面前。

“干什么?帮旅长把你这个瘟神送走呗!”叶丹霞一脸鄙夷。

素云也来了气:“叶中士,我自问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为什么你总是话里带刺,处处针对我?”

“不是我针对你,是你自己总是害人却还以为有多伟大似的,看不惯你这幅德行。”

“我怎么害人了?你把话说清楚。”

“那我就跟你讲个清楚。”叶丹霞放下琴盒,不紧不慢地说:“你不会打枪,不会扔手榴弹,留在这里除了拖累旅长还能干什么?前天你看到了,本来旅长已经好好过了桥,为了你又游回来。运河水多冷啊,游不过来怎么办?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你想过他的安危吗?你真是自私,为了满足自己的感情,不肯给旅长多一点活着回来的希望!”

她的这一番话就象一记重锤砸到素云心里,原来她只想着和扶松生死与共,却没有真正为他着想过,差点害了他------

“好,我不拖累他,我走!”素云是咬着嘴唇说的,她的心和身体一起在颤抖,眼泪象断线的珍珠般掉落。叶丹霞费了好大劲儿才抑制住拥她入怀的冲动,她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温柔中略带倔强的女孩,她那一种忧婉的美丽,如雅室之幽兰,令人见之心醉。她也算阅人无数了,照她看来,葛扶松是男人中的极致,而眼前的女子无疑是女人中的极致,更奇妙的是,他们居然还是夫妻,叶丹霞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云姑娘,你放心好了!旅长他身经百战,一定能平安回来的!”叶丹霞柔声劝慰道。

素云已是哽咽不成声:“叶中士------扶松他------打仗只会往前冲,拜托你------照看他------”

叶丹霞张开双臂拥住她安慰说:“好,你放心,我一定会的!”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汴河水道,通达江淮,沟通南北,自隋以来,天下滋养赖此一渠,承载了几度王朝的兴衰荣辱,又寄托了多少痴男怨女的离情别怨。今天,这条流淌千年的运河又见证了这个动荡岁月里的又一场别离------

葛扶松就象一个絮叨的老头子,一直在不停地嘱咐着:“饭要准时吃,鸡蛋啦------鸡呀,每个星期都要吃------晚上睡前别忘泡杯奶,这样睡得好些------每天多走动一下,对孩子好------”他既是对素云说,也是嘱托茂良。

素云自到了河边便不停地哭泣,扶松一边说一边替她擦干眼泪,可他越这样,素云越哭得厉害。最后他终于无可嘱咐了,茂良有些着急:“云妹妹,赶紧上车吧!再不走天黑前过不了贾汪了!”

扶松叹了一声,替素云整理了一下包头的围巾:“走吧!”

素云忽地攥紧扶松的袖口:“扶松,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和孩子等着你!”

“好,我答应你,上车吧,茂良和皎玉都等着你呢!”扶松劝慰道。茂良拉着她向驴车走去,素云是一步一回头,眼里满是不舍------在那一瞬间,扶松心中情感的的堤坝崩塌了,他大喊了一声:“云儿!”

素云一回头,他已疾步奔到面前,一把抱住她狂吻起来。这一吻不过数秒,可却是他对她所有爱意的宣泄------素云觉察了,她感到害怕,这分明是他在与她决别。她紧紧抱住他不肯放手,哭着说:“不,扶松!我不走!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不------”

扶松一把将她抱上车,对车把式喊道:“快走!”素云还想起来,早被茂良从身后紧紧扣住。一声鞭响,驴车缓缓启动,越跑越快,只有素云凄厉的喊声在河边回荡:“扶松,你一定要------回------来------”

葛扶松直直站在原处,眼看驴车载着他今生挚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野------他忽然感到一阵撕扯的剧痛,仿佛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被外力扭曲,压迫着,痛得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三年前玄武湖畔的惊鸿一瞥,他的心中从此满满装的都是这个皎皎如月的女孩;因缘际会,当她如折翼天使般从云端坠落时,他拿出一个男人所能给予的全部的爱为她疗伤;如今,幸福象条欢唱的小溪正在这个小家里徜徉,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却无情地将这一切轻轻摧毁。

此去经年,生死难料,相见难有期,叫他如何不心痛?一阵痉挛之后,他渐渐平静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支香烟,叶丹霞适时递了火过来。

她似乎很想把他从离别的痛楚中拉出来,问道:“旅长,明天咱们能走吗?”

扶松吸了一口烟:“难哪!刘军长不肯走,要留在这和共军决战呢!”

“他不是疯了吧?”

“他才不疯呢,司令安排他守土山给兵团断后,你想他怎么肯呢?”

“那司令怎么说?”

“还在犹豫呢。估计要等校长的指令下来才能决定吧!”

叶丹霞颇为愤懑:“朝令夕改,一会一个想法,打仗又不是小孩过家家。”

“叶中士,我应该谢谢你,不过你是怎么劝动云儿的?”

“很简单,我就说她在这是个累赘!”

“你------”扶松有些生气,但叶丹霞的眼神无比倔强:“好吧!这也是个办法!但愿她们能平安过这一劫。”他遥望着西面,喃喃自语道。

淮北广袤的平原上,一队逃难的人流或驾着驴车,骡车,马车,牛车,或徒步奔走,神色惊惶地向西前行。战争的车轮在哪碾过,哪里便是这般场景,千百年来,莫不如此。

茂良独自坐在驴车一侧,他右手紧抓住车栏,左手不时触摸茅草垫下藏着的东西,神色紧张而戒备。素云搂着皎玉坐在另一侧,这孩子经过丧母的打击,已经吓木了,脸上还挂着泪痕,这会才睡着。

“云妹妹,把皎玉放下睡吧,你也累了!”茂良帮着她把皎玉平躺在草垫上,替她盖好被子。

“良哥哥,你说,扶松他能平安回来吗?”素云默坐片刻,忽然开口道。

“唉,你总算开口说话了!我差点以为你又失语了。”茂良不无欣慰:“会的,他不是答应你了吗?他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的,你放心好了。”

“但愿如此。”素云轻轻说道。

这一路比想象中顺利得多。虽然遭遇几次盘查,但茂良有教师证,又带着两个女子,与一般逃难市民无两样,问了几句也就放行了,并未搜查。

然而,他知道,暴风雨来临之前,海面总是异常得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