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诗歌中的自然观浅探
程郁缀
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在中华文化寥廓广袤的星空中,诗歌毫无疑问是一条灿烂的银河。这条灿烂的银河,是由无数大大小小的星星和星座组成的。在内容丰富的蕴含中,诗歌中所体现的自然观,就是其中一个重要方面。
自然,本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指的是一切非人为的、天然的存在。老子《道德经》:“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后汉书·李固传》:“夫穷高则危,大满则溢,月盈则缺,日中则移。凡此四者,自然之数也。”既可以包括自然界,即宇宙间生物界和非生物界的总和,也就是整个物质世界;也包含不勉强、不拘束、不呆板的人的自然天性。
本文所说的自然,是指客观自然界;所说的自然观,是指人与客观自然关系的观念。简要地浅探一下中国古代诗歌中所体现的人对客观自然的认识和审美情趣,希望从中获得有益的借鉴。
一、将自然作为崇拜和敬畏对象的自然观
大自然是人类赖以生存的主要物质基础。作为客观存在的自然山水,从古到今都跟人类生活都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人类离不开自然,人类生活离不开山水空间。人类社会的发展有一个过程,人类对于自然山水的认识也有一个逐步深化的过程。越是在远古时代,人们对自然的依赖性就越强,对山水的感受就越深。从畏惧自然山水,到盲目崇拜自然山水,到逐步亲近喜爱乃至于欣赏自然山水,进而发展到适度地利用和改造自然山水。人类用语言文字、用诗歌文学来记录、描写和讴歌自然山水,抒发和阐述自己的情感、感受和观念,这自然而然也经历了一个逐步发展、不断提高、持续升华的过程。
在生产力十分低下的夏商周时代,人们对于自然的认识还是十分幼稚的。周人是崇拜百神的泛神论者,自然界中与农业生产和日常生活关系密切的日月、雷电、风云、山川等,都是人们崇拜的对象。《诗经》已经有对山岳崇高和河水猛烈的描写。如:“崧高维岳,骏极于天”(《大雅·崧高》),“江汉浮浮”(《大雅·江汉》),“河水洋洋”(《卫风·硕人》)等,在诗中山水主要是作为背景来描写的,表现的也主要是人们对巍峨高山和奔涌河水的敬畏和景仰之情。
与此相关连,人们也在生产和生活实践中逐步意识到自然山水也能起到娱悦和慰藉作用。《秦风·蒹葭》的第一章写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通过自然界中苍苍的蒹葭、蜿蜒的河水,创造和渲染了一种飘缈惝恍、迷离不定的意境,抒发了追求伊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而又美妙的心情。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人们对自然景物,已经有了初步的审美意识和欣赏情趣。
从《诗经》到楚辞,时间上经历了三百多年,空间上是从黄河流域中原文化,到长江流域南方文化,人们对于自然山水的认识和审美,也向前推进了一步。诗人们所关切的不仅仅是自然山水的物质功用,而且开始显示出对自然山水之美的赏爱意识,开始注重对自然山水审美过程中的精神价值的追求。如《九歌·湘君》中所描写的“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九章·抽丝》中所描写的“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等,开始借登山临水以直接或者间接抒发作者内心的某些情感,既可能是离别之情,也可能是故国之思。
总而言之,在先秦早期的诗歌中所体现出来的,主要是人们对自然山水的崇拜和敬畏之情;诗歌中所出现的山水景物,往往是作为生活的背景和陪衬,或者用来比兴的媒介物,而不是作为一种独立的审美对象。而人们受道家“道法自然”(《道德经》)思想的影响,开始更多地发现自然和自然美的价值,并且用诗歌将自己对自然的观察和从中获得的愉快的心情表达出来,那还要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诗歌了。
二、将自然作为审美和欣赏对象的自然观
中国传统文化讲天人合一;中国古代思想家认为,人与万物一体,都属于一个大生命的世界,人与万物同类,都是平等的物种。到了宋人张载则总结出一句名言:“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西铭》)。意思就是说:世上的民众都是我的亲兄弟,天地间的万物都是我的好伙伴。所以,人们渐渐地把自然看做审美对象,从对自然的喜爱和欣赏中获得欢愉、满足和精神上的宽慰。到了魏晋时期玄学盛行,当时的玄学把儒家提倡的“名教”与老庄提倡的“自然”结合在一起,引导人们从山水中寻求人生的哲理与趣味。所以随着对山水审美意识的日益浓厚,以描写自然为对象的田园诗山水诗便应运而生。
东晋大诗人陶渊明(365-427)每当做官为宦时,就感到不自由,受到羁绊和束缚:“望云惭高鸟,临渊愧游鱼。”强烈渴望回到自然田园的怀抱中来:“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一旦回到田园,诗人便进入了一种自由适意的生活境界,欣喜之情便溢于言表之外。其《饮酒》(其五)诗,抒发了诗人与自然达于和谐圆融最高境界的人生体味。诗曰:
诗人一俯东篱采菊,一仰则悠悠然、不期然而然见南山;太阳自然而然升起落下,飞鸟呼朋唤侣结伴而还,大自然充满生机而又有规律地运转不息。诗人取山气自然生成之佳景,飞鸟结伴相还之常象,寓人生自得之意。这当中,“心远地自偏”已经超出了人与物质自然的和谐,而进入到一个更高的境界。诗人认为即便是人在红尘闹市,身在寰宇之中,只要心无滞物,置官场名利于度外,也能够神游象外,身心自由——这是超乎人与物质自然的关系,而在更高的精神层次上达到了天人合一。清人王士禛对这首诗的评价十分精彩,兹录如下:“通篇意在‘心远’二字,真意在此,忘言亦在此。从古高人只是心无凝滞,空洞无涯,故所见高远,非一切名象之可障隔,又岂俗物之可妄干?有时而当静境,静也,即动境亦静。境有异而心无异者,远故也。心无滞物,在人境不虞其寂,逢车马不觉其喧。篱有菊则采之,采过则已,吾心吾菊。忽悠然而见南山,日夕而见山气之佳,以悦鸟性,与之往还,山花人鸟,偶然相对,一片化机,天真自具,既无名象,不落言诠,其谁辨之。”(《古学千金谱》)
这之后,把自然界的美景引到诗中,使山水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那还是南朝宋谢灵运(385-433)所开创的山水诗。谢灵运的山水诗,把自然界中的美景引进诗中,使山水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如“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等等,犹如一幅幅鲜明的图画,从不同的角度向人们展示了大自然的美。
与谢灵运同时代的陶弘景,在书信体散文《与谢中书书》中,描述江南山水之美,清丽自然,精当传神:“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他的小诗《诏问山中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有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诗人隐居山林,只可自己以山水陶娱性情,自得其乐,但无法将这种体会转赠他人。潇洒通脱,风神高逸。南朝民歌《子夜四时歌》中也有这样一首小诗:“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以山水入诗,山水与人的情感水乳交融,温馨美好。
以谢灵运为奠基人的山水诗,比以陶渊明为奠基人的田园诗,更进一步地表现了人与自然的沟通与和谐,标志着一种新的自然审美观念和审美趣味的产生。诚如林庚先生所指出的:“山水诗是继神话之后,在文学创作上大自然的又一次的人化。”[1]袁行霈先生也认为:“山水诗的产生,标志着人对自然美的认识加深了。大自然已经从作为陪衬的生活环境或作为比兴的媒介物,变成具有独立美学价值的欣赏对象。山水诗启发人们从一个新的角度,即美学的角度去亲近大自然,发现和理解大自然的美,这无论在文学史上或美学史上都是具有积极意义的。”[2]
三、将自然作为亲近和启迪对象的自然观
到了唐宋时期,唐诗宋词中所体现出来的人们对自然山水的观念和审美情趣,发生了更大的变化,有了更进一步的提高和升华。一方面,人们与自然山水的关系更加亲近友好,把山水拟人化、朋友化,心心相印,情景交融;另一方面,人们从自然山水的种种特性和奇异形态中,受到启迪,获得灵感,创作出意味深长的哲理诗,从而将山水诗的创作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
盛唐大诗人李白(701-762)自称“常时饮酒逐风景,壮心遂与功名疏”,因为饮酒和游山玩水,竟然连功名都不想要了。他“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写下了大量气势豪迈的山水诗。如:歌颂黄河——“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歌颂长江——“大江茫茫去不还”;歌颂庐山——“屏风九叠云锦张”;歌颂横江大潮——“涛似连山喷雪来”等等。所有这些充满浪漫情调的山水描写,或雄奇壮丽,或飘逸明秀,极具个性色彩,充满了欣赏喜悦之情。
在李白笔下,最能体现诗人与自然山水亲近关系的,还要数他的绝句《独坐敬亭山》。诗曰:
敬亭山在今安徽宣城北,山上原有亭曰敬亭,相传为南齐诗人谢朓吟咏处。《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载:“敬亭山,一名昭亭山,又名查山,东临宛句,南俯城闉,万壑千岩,云蒸霞蔚,固近郊胜境。”诗人李白在现实生活中怀才不遇而感到孤独寂寞时,便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寻求慰藉。前两句写众鸟都高飞远去了,长空中一片云彩也没有,静谧的大自然中,只剩下诗人和敬亭山了。诗人深情地凝视着敬亭山,敬亭山似乎也在一动不动地看着诗人;人世间似乎只有敬亭山愿意与诗人相依为命,亲密陪伴。“相看两不厌”的“相”字和“两”字同意重复,把诗人和敬亭山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人山相对,脉脉含情,人与自然物我两忘,浑然一体,遗世之情,自在言外。清人黄叔灿评赞此诗曰:“‘尽’字、‘闲’字是‘不厌’之魂,‘相看’下著‘两’字,与敬亭山对若宾主,共为领略,妙!”(《唐诗笺注》卷七)
到了宋代,自然与人的关系更为亲近。绘画领域里,北方出现了荆浩、南方出现了董源等一批山水画大家,全景山水画气势磅礴,笔墨间体现了人对自然的由衷欣赏和喜悦感受。如董源的《潇湘图》,苍茫的山峦延绵起伏,平远而又幽深;滩涂浅水间有俯仰多姿的芦苇;岸边有人奏乐,船上有人撒网。观此图,好像置身于烟雨迷蒙的江南山水幽境之中,产生出超乎尘世的联想。
绘画中如此,诗词中也是如此。南宋词人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中有句曰:“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这与李白《独坐敬亭山》“相看两不厌”是一样的手法。词人在现实生活中无人无物可喜,只好将一往深情倾注到自然物上,不仅词人自己觉得青山如此“妩媚”,而且感知到青山看词人似乎也很“妩媚”。(蔡厚示先生评语)“这种手法,先把审美主体的感情楔入客体,然后借助染有主体感情色彩的客体形象,来揭示审美主体的内在情感。这样便大大加强了作品里的主体意识,易于感染读者。”
辛弃疾还有一首《西江月·遣兴》词,写作者与自然的关系,也十分传神。词曰:
词的下阕描写了一个极富有戏剧性的场景:词人昨夜在松边酣饮醉倒,居然跟松说起话来。词人问松:“我醉的样子如何?”醉眼中见风吹松枝摇动,词人误以为是松树要来扶他,便用手推开松树说“你一边去吧!”意思是我自己可以,不用你扶。这首词既活灵活现地展示了词人酣醉的神态,又显露出词人狂放不羁的倔强性格。人与松为友,人与自然和谐相融,亲密无间。
唐宋诗词中所描写的山水,不仅表现了作者与山水亲近友好的一面,还有不少描写作者从山水中受到哲理的启迪,创作出耐人寻味的哲理诗,读了给人以理性的教益和艺术的享受。
中唐宣宗皇帝李忱与庐山禅师在游庐山瀑布时,曾经写过一首《瀑布联句》。共四句,前两句是禅师所作,充满了禅意,意在说明人生出处要高,出处不高,难免下游。后两句乃宣宗皇帝续作,表现了一种志存高远、一往无前的博大襟怀。诗是这样写的:
面对那认准远大目标而义无反顾的瀑布,从瀑布那不会在小花小草前流连忘返、不会在小溪小涧前徘徊止步的自然属性中,诗人得到启发:“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这是何等的笔力,何等的气势,鼓舞人们自强不息,奋力前行,奔向人生和事业的浩瀚大海,去掀起万顷波涛,成就辉煌未来!
宋代诗人中从自然山水中得到启发,而将思想观念渗透到山水形象中的哲理诗,还有王安石的《登飞来峰》:“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从飞来峰上登高望远中,说明身居高层,自然能不畏浮云遮蔽,高瞻远瞩,“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又如苏东坡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从庐山峰峦高低起伏、前后错落中,引发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生活哲理。再如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过松原晨炊漆公店六首》其五曰:“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路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这也是从自然山脉重重环绕的现象中,感悟出人生当不断进取,犹如翻过一山、又有一山在前一样,必须努力不懈,进取不息,才能登上峰巅,领略无限风光!
四、余论
应该承认,从远古的蒙昧时代到漫长的农业文明时代,再到工业文明时代,以至于今天的信息革命时代,人类取得了飞速的发展和巨大的进步。但是,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却发生了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不良的变化,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令人深思,促人警醒。
正如我们北大教授楼宇烈先生在今年的“北京论坛”主旨报告中所揭示的那样:“当人类从神的脚下站立起来以后,人的主体性、独立性、能动性得到肯定以后,人就想要替代神来主宰天地万物了。随着理性的肯定,随着科学的发展、科技力量的增长,人类竟然喊出了‘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认为人类应当,而且能够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并且在作为人类理性力量的成果——科学和技术的日益发展、不断进步下,‘科学主义’‘科技万能’的思想日益滋长和膨胀。人类自以为凭着人类理性的力量,科学、技术的力量,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主宰宇宙。原来的人本主义,逐渐被异化为人类要去主宰天地万物的‘人类中心主义’了。而人类对自然的征服与改造,又异化成了对自然资源财富的过度开发和掠夺,以满足人类的物欲,使人沦落为物欲的奴隶。”
其实,人类在亲近自然、欣赏自然的过程中,适度地利用和改造自然,也是正常的,是人类发展所需要的,实际上也一天没有停止过;但一定要切实把握好“度”。而“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观念,极大地破坏了人与自然亲近友好的关系。体现在诗歌中,最突出的就是50年代末期的“大跃进”民歌。诸如“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大红旗下逞英豪,端起巢湖作水瓢。不怕老天不下雨,哪方干旱哪方浇。”把自然作为改造和征服的对象,移山填海,改天换地,人定胜天,结果出现了气候失调、“厄尔尼诺现象”、水土流失、洪水泛滥、沙尘暴、雾霾天等种种生态危机,人类自作自受,尝到了自己酿造的一杯苦酒。
现在是到了人类应该清醒的时候了!让我们一起努力,呼唤人和自然友好相处美好情景的回归,重新回归到大自然的怀抱!
(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亚太研究院副院长、教授)
The View of Nature in Chinese Ancient Poetry
Cheng Yuzhui
Abstract:The view of nature in Chinese ancient poetry is to regard nature as worship object,aesthetic object and friendly object bringing peo-ple inspiration. Nowadays this kind of view of nature sheds light on us to rebuild close relation with nature and embrace nature as we used to.
Key words:China,Ancient Poetry,view of n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