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奇大升指的是什么版本?
奇大升是朝鲜王朝宣祖时期的一位大臣。宣祖二年己巳(1569)六月壬辰,他在文政殿进讲《近思录》第二卷时,提到了《三国志演义》。《朝鲜王朝实录》“宣祖实录”有如下的记载:
奇大升进启曰:“顷日张弼武引见时,传教内‘张飞一声走万军’之语,未见正史,在《三国志衍义》云。此书出来未久,小臣未见之,而或因朋辈间闻之,则甚多妄诞,如天文、地理之书,则或有前隐而后著,史记则初失其传,后难臆度,而敷衍增益,极其怪诞。臣后见其册,实是无赖者裒集杂言,如成古谈,非但杂驳无益,甚害义理,自上偶尔一见,甚为未安。就其中而言之,如董承衣带中诏,及赤壁之战胜处,各以怪诞之事,衍成无稽之言。自上幸恐不知其册根本,故敢启。非但此书,如《楚汉衍义》等书如此类不一,无非害理之甚者也。诗文词华,尚且不关,况《剪灯新话》、《太平广记》等书皆足以误人心志者乎。上知其诬而戒之,则可以切实拾学问之功也。”
又启曰: “正史则治乱存亡俱载,不可不见也。然若徒观文字而不观事迹,则有害也。经书则深奥难解, 史记则事迹不明, 人之厌经而喜事, 举世皆然。故自古儒士,杂驳则易, 精微则难矣。《剪灯新话》鄙亵可愕之甚者, 校书馆私给材料, 至于刻板, 有识之人, 莫不痛心, 或欲去其板本而因循至今, 闾巷之间, 争相印见, 其男女会淫神怪不经之说, 亦多有之矣。《三国志演义》则怪诞如是, 而至于印出, 其时之人岂不无识。观其文字亦皆常谈, 只见怪僻而已。”
这个《三国志演义》指的是什么版本呢?
需要辨明的是两个问题:(一)奇大升指的是中国的版本,还是朝鲜的版本?(二)如果指的是朝鲜的版本,那么,指的是翻刻本,还是铜活字本?
首先,我们认为,这里所说的《三国志演义》,不是指在中国刊行的版本,而是指在朝鲜境内刊印的版本[10]。朴在渊教授原来也持这一看法[11]。
有的学者则持另外的见解。例如,柳铎一教授认为,那是指从中国传来的版本;另外,他还认为,“其时之人”是指其时中国之人[12]。在学术研讨会议上,也曾有其他的学者在发言中提出了和柳铎一教授相同的见解[13]。
奇大升的话语中有三处值得推敲:一曰“此书出来未久”,二曰“《剪灯新话》鄙亵可愕之甚者, 校书馆私给材料, 至于刻板,有识之人, 莫不痛心, 或欲去其板本而因循至今, 闾巷之间, 争相印见”,三曰“《三国志演义》则怪诞如是, 而至于印出, 其时之人岂不无识”。
在这三处的文字中,有三个词汇起了贯穿的作用,即“出来”、“印见”和“印出”;另有两个词汇起着对比的作用,即“有识”和“无识”。
依照我们的理解,第一,“出来”是指在朝鲜境内印出来,而不是指从中国境内印出来。柳铎一教授论文的标题用了“传来”两个字,说的正是从中国“传来”的版本。一个是“出来”,一个是“传来”,泾渭分明。第二,“印出”和“印见”说的是朝鲜境内之事。这两个词语指的是《剪灯新话》,而《剪灯新话》正是在朝鲜境内“刻板”“印见”的。同样,《三国志演义》也应是在朝鲜境内“印出”,而非“传来”的。第三,从上下文看,“其时之人”被责为“无识”,是因为“印出”了“怪诞”的《三国志演义》。第四,“有识之人”是指反对“刻板”“印见”《剪灯新话》之人。“其时之人岂不无识”,指的也是朝鲜境内印制《三国志演义》的出版者,而不是指在中国境内创作和出版《三国志演义》之人。语义显豁,没有必要另作解释。
最值得注意的是“此书出来未久”一句。奇大升的进讲发生于宣祖二年(隆庆三年,1569)六月。他提到的《三国志演义》在朝鲜境内印出的时间应在此前的不久。而《三国志演义》朝鲜翻刻本“岁在丁卯,耽罗开刊”的记载,恰恰与此相符:丁卯即明宗二十二年、隆庆元年(1567),这时,翻刻本的印出,离奇大升的进讲只有两年多的时间。
而铜活字本何时印出,目前学术界尚没有查考出确切的、具体的时间。
我们认为,铜活字本的底本既不是嘉靖壬午本,也不是周曰校刊本甲本,而可能是一个和嘉靖壬午本、周曰校刊本甲本属于同一系统,大约和嘉靖壬午本、周曰校刊本甲本同时或略早的某版本。
这样,奇大升所说的《三国志演义》的指向就有了三种可能:(1)翻刻本,(2)铜活字本,(3)另外一个未知的版本。我们认为,(1)的可能性最大,(3)的可能性最小。
有的学者(包括朴在渊教授的新见解)认为翻刻本的“丁卯”指的不是隆庆元年(1567),而是天启七年(1627),因而否认奇大升所说的《三国志演义》是指朝鲜翻刻本。
这个意见值得商榷。有的学者的主要论据是“壬辰倭乱”前后的区分(壬辰是万历二十年,1592),以为在“壬辰倭乱”之前,社会动乱,不可能有出版《三国志演义》的朝鲜翻刻本的条件。
但用这个区分作为论据是没有说服力的。这牵涉这样的问题:在“壬辰倭乱”之前,在济州岛(这是《三国志演义》朝鲜翻刻本刊印的地点),或在朝鲜境内其他地方,有没有刊印书籍的可能?若要否定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就应跳出抽象的层面,进入具体的范畴。只有举出实例,方有强烈的说服力。
现在朝鲜铜活字本的发现,证明了不能以“壬辰倭乱”前后的划分作为主要的论据来讨论《三国志演义》版本在朝鲜境内刊印的问题。因为铜活字本的出版时间可以肯定是在“壬辰倭乱”之前。
更何况“丁卯”不可能是天启。因为周曰校刊本乙本(万历十九年,1591)那时早已问世。与甲本相比,乙本增加了240幅图像。这个重要的因素,迫使甲本退出了竞争激烈的图书销售市场。时至今日,保存在国内外的乙本和丙本有六种之多[14],而甲本只有一种,且仅残存三卷[15]。这从侧面说明,在万历十九年之后,在图书销售市场上,周曰校刊本乙本已经抢了甲本的生意,风头盖过了甲本。因此,这时周曰校刊本甲本从中国传入朝鲜的几率很小。
朴在渊教授在文中介绍了韩国古文献学家朴彻庠先生的意见:“认为从现存朝鲜刻本的纸张和版式来看,难以断定此书为1569年以前的版本。”[16]
我们对朝鲜印刷史上的纸张问题和版式问题缺乏感性的认识,更缺乏深入的研究,暂时无法对朴彻庠先生的看法发表具体的意见。但我们注意到,朴在渊教授在《关于新发现的朝鲜翻刻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一文中曾引述韩国古书商、版本学家李谦鲁先生的话说,“从纸张、字体、版式判断,此刊本是壬辰抗倭战争以前刊印的”,并表示“同意此判断”。同样是韩国学者,一位是“古文献学家”,一位是“版本学家”,同样是从纸张、版式着眼,结论却南辕北辙,使人无所适从。依我们看,朴李二位专家的说法似过于抽象,要真正解决问题恐怕还需要进一步举出具体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