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皇帝修省反思之极致——罪己

皇帝躬身反省是对天象示警的回应，同时也展现出统治者积极的为政姿态，当发生极为严重的灾异，皇帝认为单纯修省已经不足以达到弭灾效果时，便会颁布罪己诏书。国家遇有灾沴出现，皇帝为了显示对所警戒之国事承担责任，也会出言罪己，以示省躬引咎之心。罪己诏书昭告天下，其内容多为言己之过，即使包括自谦自省之词，也还是会留存史册，供后人评说，因此需审慎而为。与以往历朝相较，明朝皇帝颁发罪己诏书的情况并不十分常见，[17]这与频繁举行的修省活动形成鲜明对照。从明朝皇帝颁布的几次罪己诏书中可以发现，究竟在何种情况下皇帝可能选择下诏罪己。

建文帝于燕王兵临城下之时下罪己诏，其文不存。正统八年（1443年）五月，雷震奉天殿鸱吻，英宗亦曾下罪己诏书，遣官昭告昊天上帝、后土皇地祇曰：“祁镇顾以菲德，嗣承大位，负荷惟艰。今月二十四日早，雷震奉天殿鸱吻，上帝震怒，实自祁镇不德所致，祁镇内怀祗惧，兢兢弗胜，继自今戒谨修省，不敢怠荒。仰惟皇慈，俯垂矜宥，祁镇下情，无任恐惧祈告，伏惟鉴知。”[18]景泰二年（1451年）十月，代宗以灾异下罪己诏书，直言“君失其德，臣失其职”[19]。正德九年（1514年）正月十六，因燃放烟火致乾清宫大火，当时武宗虽远居豹房，不事朝政，但发生火烧乾清宫的大事，也惊惧不已，遂于二十八日下罪己诏，并敕谕群臣同加修省。[20]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四月，宫中又发大火，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均受灾严重，世宗十分震惊，遂下罪己诏，其书曰：

朕本同姓之侯嗣，初非王子之可同，惟皇天宝命所与，暨二亲积庆在予。夫自入奉大统，于兹三十六年。昨大遭无前之内变，荷天恩赦，佑以复生。此心感刻，难名一念，身命是爱，但实赖臣劳之一语，而原非虚寂之二端，天心丕鉴，朕心朕忠，上天明鉴。昨因时旱，祷泽于雷霆洪应之坛，方喜灵雨之垂，随有雷火之烈，正朝三殿一时烬焉，延及门廊，倏刻燃矣。仰惟仁爱之昭临，皆是朕躬之咎重。兹下罪己之文，用示臣民之众。吁！灾祥互有，感召岂无？凡在位者，宜同祗畏之情，首体相关，未有幸乐之肆，必尽代劳之直，当竭国民之念，上承天戒，以佐尔君，下抚生灵，务令安遂，其图协恭，勿乃我弃。故兹诏示，咸使知之。[21]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三月，坤宁宫、乾清宫再次发生火灾，神宗当时于养心殿“吁祷甚切”，事后谕内阁曰：“今偶尔灾变，实上天警惕，乃朕失德所致，惊疑两宫圣母。赖列祖威灵祐庇，朕心惧切，自不安心，与元辅等议，恐未尽愆咎，传示礼部，遣官告庙自责，合行事宜，查例来看，以回天意。”[22]大学士赵志皋于是上疏条陈修省实政，并建议仿照嘉靖三大殿火灾时世宗下罪己诏颁示天下之先例，要求神宗仿而行之，同时戒饬百官共图修弭。礼部遂题，查照嘉靖三十六年四月内三殿灾事例，由皇帝奏告郊庙、社稷，谢咎自责，择吉日遣公徐文璧、侯郭大诚、驸马许从诚、伯王学礼代祀神祇，着文武百官痛加修省。随后下罪己诏书，其诏曰：

朕以眇躬，祗膺天命，嗣守祖宗鸿绪，二十有四年于兹。夙夜兢兢，罔敢懈惰。迨乎迩岁，静摄深居，盖周慎于保家，匪宴安而厌事，百司庶务，览断未尝不亲，吏蠹民艰，咨诹惟恐不遍，顾焦劳徒切于上，而政令未协于中，致干天和，洊形灾变。昨于三月初九日戌刻，乾清、坤宁二宫悉被火灾，戴天心之仁爱甚著，荷列祖之庇佑尤深，幸朕所居，不致延蔓，而法宫严寝，一时尽灰。永怀谴告之殷，实由凉德所致。拊躬自责，震悖弗宁。已痛加悔惩，吁祷郊庙，嘉与海内，勉于维新。兹下罪己之言，共图交儆之实。夫万方之有疾苦，如在朕躬；一人之省咎愆，宜令众喻。尚恪恭以承天戒，咸濯袚以分主忧。大法小廉，益谨奉公之节；内宁外谧，期臻至治之庥。布告臣民，咸使知悉。[23]

崇祯时期，明廷风雨飘摇，战事不断，思宗亦几次下罪己诏书于天下。崇祯四年（1631年）五月，因甘霖未沛，天意未回，颁罪己诏书。[24]八年（1635年）十月，皇帝下诏罪己，辟居武英殿，减膳撤乐，表示与将士同甘共苦。十五年（1642年）十一月，下诏罪己求言。[25]十七年（1644年）二月，清兵薄宁远，关辽登津水师总兵官黄蜚溃败，思宗忧心不已，颁罪己之诏，极言己过：

朕嗣守洪绪十有七年，宵旦兢惕，罔敢怠荒。乃者灾害频仍，盗寇日炽，生民荼毒，靡有宁居。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秽。罪在朕躬，谁任其责？所以使民罹锋镝，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积成丘，皆朕之过也。使民输刍挽粟，居送迎赍，加赋多无艺之征，预征有称贷之苦，又朕之过也。使民室如磬悬，田卒污莱，望烟火而无门，号冷风而绝命，又朕之过也。至于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首鼠而议不清，武将骄懦而功不举，皆朕抚御失宜，诚感未孚，中夜以思，跼蹐无地。己实不德，人则何尤？用告尔天下官民人等，朕今痛加创艾，深省夙愆，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气，守旧制以息纷嚣，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额外之科以养民力。[26]

数日之后，当清军兵临城下之时，思宗一边筹划兵力，一边再次急颁罪己诏于天下，言己之罪，希望借此稳定人心，挽回局势。

以上所列罪己诏书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配合修省而颁布，如发生雷震鸱吻、殿庭大火等令皇帝十分震惊的灾异现象，修省不足以显示反思罪己之诚意，即颁布诏书，以示慎重警惧和反省之诚意。与那些发生于民众或地方上的水旱灾害，以及地震、饥荒等大规模的灾害相比，直接发生在宫廷中的灾异更能让皇帝产生惊惧之感。上文所提到的正统年间的雷震鸱吻，正德、嘉靖、万历时期的殿庭火灾等就属此类。这些直接降临到皇帝周围或是涉及帝王祖宗的灾或异，对于皇帝来说，喻示着对其统治地位的威胁，因此也最能令其感觉到恐惧，因惧而下罪己诏。第二类是指建文和崇祯时期所颁罪己诏，从颁布罪己诏书的背景来看，并非为配合修省而为，而是在君之将易、国之将亡的特殊情形之下颁发的，罪己的重点在于布告臣民，稳定人心。罪己诏书的内容主要用以体现皇帝对灾异示警承担责任，既展示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深刻反思，也作出诚意悔过之姿态，内容一般比较笼统，不涉及现实政策中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同时，诏书也明确将大臣与皇帝一起作为承担天谴之责的行为主体，罪己与罪臣并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