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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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星之海》的始终

黄山市要修市志,朋友们希望有一篇介绍抗日战争时期活跃在皖南屯溪的星之海文艺社以及它的刊物《星之海》文艺半月刊全貌的文章,但地熟这个刊物的全过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胡伽,一个是我。因为我们两个是《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的创办人、编委,也是和作者联系最广的人。他和我在那段时间都一直留在屯溪,编辑、出版、发行工作事必躬亲,可惜他过早地离开了人间,于是这个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岂料认真的编辑一次次来信催稿,我无以应命。偶然翻阅《鲁迅全集》,在第四卷读到《三闲集集我和〈语丝〉的始终》一文,受到启发,何不学习鲁迅先生,信笔写来,说几件地熟的人和事,借此也可以告慰志同道合的朋友们。

一九四四年春天,当“整个世界在战争的的埚中鼎鼎”(夏衍),一个以皖中爱好文艺的同学为主体的校际文学社团 —— 星之海文艺社,在屯溪这片相对静谧的土地上成立了。一份以青年学生为主要读者对象的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星之海》文艺半月刊随之问世,这是皖南地区中学生自己动手创办的第一个文艺期刊,它的出版引起了爱好文艺的青年朋友们的热情关注。

《星之海》文艺半月刊是我第一次办公开发行的刊物,成立编委会,集思广益,民主办刊,加强团结,繁荣创作等都是一个很好的尝试。《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编委一共八人,凡丁、王槐、田庸、胡伽、珊玲、黎舟、刘和芳、范蒂东。《星之海》编委会是搞“五湖四海”的,团结的作者面较为广泛,既有在校的中学生,也有已经参加工作的社会青年。就地区来说,不限于屯溪一隅,较为偏僻的黟县等地也有作者来稿,甚至还超越省界,刊载过与皖南相毗邻的浙西山区青年作者的稿件。除了青年读者以外,一些中年作者对它也很关心,如当时远在泾县寂寞地养病的诗人田野就曾写来热情洋溢的信(刊于《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第五期),称赞它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应该说,抗日战争后期,《星之海》文艺半月刊在联系、团结和培养皖南地区的青年作者方面,是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的。

受着经费的制约,《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的开本版式变过多次。在成立星之海文艺社,创办《星之海》文艺半月刊时,我们是一群在校的青年学生,凭着一腔热情,想干一番事业,原打算出一本杂志,那时不像现在有企业的赞助,我们是自掏腰包作经费,从创刊起出了四期四开报纸型,后来物价飞涨,每期卖出的钱收回来不够付印刷费,我们的口袋又不是聚宝盆,一朝阮囊羞涩,只有紧缩开支,所以后来出过二期八开版。当然,我们对此是不会满意的。于是,大家积极筹措经费,积蓄资金,准备出版杂志版。在没有出版前我们分头向屯溪几家报馆商借版面,出《星之海》周刊。因为当时《中国民报》副刊《民风》的主编吴竹友先生是我在江苏镇江中学时的国文老师,我在班上对他很尊敬,课余也常向他编的副刊投稿,大概是情面难却吧,先生慷慨答应了我们的要求,让《星之海》周刊在他们报上刊出。另外,我们还借《徽州日报》也出过《星之海》周刊。那时,同伦在《徽州日报》当记者,借版的事是他办的。当我们筹集到一部分资金后,从第七期起,《星之海》文艺半月刊便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读者的面前。新一号是十六开杂志型,容量较大,印刷清晰,内容也比较充实。在这一期刊物上,发表了本社同人的《建立东南文艺堡垒与本社今后之展望》、刘和芳的小说《江南子》、若文的诗歌《一个少妇的死》、少昕的散文《简》和珈斐的杂感《写在悼鲁彦先生的后面》。

上面提到在新一号(总第七期)的《星之海》文艺半月刊上,我们在卷首的显要位置发表了本社同人的文章《建立东南文艺堡垒与本社今后之展望》,这是对时局的一个严正声明,也是《星之海》文艺半月刊改版的一个宣言。文章说,自从抗战的重心移向西南,战争进入长期的相持阶段,东南由于外来情势的压迫,物质供应的困难,拘于一隅的东南文坛,趋向沉寂衰微的状态已是很显然的事实,虽有一些愤世嫉俗之士对之呐喊,终变成无可奈何的叹息。著名作家许杰先生等一批有识之士,及时提出了展开东南文艺运动的问题,我们极为赞同。这个问题是客观环境的产物,它不仅是东南每个文艺工作者的呼吁,而且是东南每个有良心的读者所渴望实现的。许杰先生关于建设东南文艺堡垒的建议,我们认为是展开东南文艺运动的一个有力的召唤。许先生说:“建设东南文艺堡垒,当是展开东南文艺运动的别名,东南文艺运动的展开与文艺青年后备军的争取,文艺工作者之联合,都有很大的关系。”许先生在具体分析了东南文艺运动的现状后,深感“缺少文艺领导的人物,缺少一个能起重心作用的大型文艺刊物,更欠缺有密切联系的组织机构”。所以东南目前处于极危难的单独作战的地位,一切恶势力都在伺机抬头,都在准备伤害和吞噬我们的生命。因此,东南的文艺工作者,应该是站在最崇高的抗战的立场,与一切反时代的、阻碍进步的恶势力展开更猛烈的斗争。力量来自联合,这就要求我们由编者的联合,扩大到作者的联合与读者的联合。我们不敢自诩为文艺新军的崛起,但检讨《星之海》文艺半月刊将近一年的历史,确实在朝向一个正确的途程而行进。《星之海》文艺半月刊今后准备实践的是:一、加强与各地作者、读者的联络,更广泛地团结一切进步力量;二、按期出月刊并借《中国民报》四版出周刊,并集资出版丛书,尽可能扩大刊载优秀作品;三、竭诚采纳严肃的批评,期望做到与东南各报刊打成一片,我们的选稿标准是以反映社会现实为准则。《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的新一号就是以这种挚恳的态度与创新的作风与读者见面的。

说到出版丛书问题,在成立星之海文艺社之初,我们就有此打算:先办杂志,再出丛书,一步一步发展。可是后来由于经费困难,要维持一个刊物越来越不容易,丛书的计划无形中就推迟了。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在《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第四期上刊出了“星之海文艺丛书”第一辑的目录(共有六种),它们是:

一、《恒影集》(散文集),王槐著,已出版;

二、《忧郁草》(散文集),胡伽著,付印中;

三、《我底歌》(诗集),刘和芳著,将出版;

四、《手推车》(诗集),黎舟著,将出版;

五、《将军夫人》(小说集),珊玲著,将出版;

六、《第六只表》(小说集),刘和芳著,将出版。

这是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五日的事。在这之前,五月一日,王槐的《恒影集》作为这套丛书打头炮的作品已经问世,书虽只有薄薄的一册,对我们的意义却非同小可,因为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意味着我们朝着既定目标前进已取得了初步的成功。它带给我们极大的喜悦,极大的欢乐,我们连续在《星之海》文艺半月刊上以显著地位刊登了广告。一则广告是这样写的:“本刊丛书《恒影集》出版了,这里面充满了爱与友谊,充满了同情与温暖,是一本美好的散文,也是一支抒情的牧歌。”另一则广告是:“本刊丛书第一部《恒影集》,王槐著,在这本集子里,我们随便翻开哪一页,都可以看到作者火山样的热情,作者不独热爱自然,热爱人生,他那份热烈的友情,充溢在字里行间,更像熔岩一般的烈。”接着,丛书第二部,胡伽的《忧郁草》也出版了,我们也同样地大造舆论,为之宣传,这两部书后来都受到了读者的欢迎。虽然它不是我自己的著作,但都凝聚了我们的心血,我们的友谊,以致在“文革”中我失去很多东西,我都毫不可惜,唯独失去保存了几十年的全部《星之海》文艺半月刊和这两本书,让我痛心不已。以当时的经济情况来看,我们筹集到的钱,出几本书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就这么一笔钱,出了书就无法出刊物,权衡之下,我们宁愿放弃出版个人著作的机会,而全力以赴出好改版后的《星之海》文艺半月刊,这就是“星之海文艺丛书”为什么只出了两部的原因。

一九四五年二月,我在《星之海》文艺半月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孩子,母亲的泪》的文章,以纪念《星之海》文艺半月刊创刊一周年,全文如下:

每个孩子都是母亲的骨肉,都是母亲血泪抚养长大起来的,而每个母亲都是热爱自己的孩子的,她们可以忘记自身的痛苦,而为孩子挂累,为孩子忧虑。这样就使他们之间的学命有了联系,使他们的学命更真、更善、更美。

我不曾想到过,一个孩子的夭折对于他的母亲该是如何的痛苦与不幸,但我知道一个母亲失去了她的孩子,那学活是最凄楚、悲凉不过的,所以母亲爱护她的孩子的学命,可以超过自己的学命。

一个孩子的难产,是做母亲的极端的痛苦,她可以舍弃自己而希冀产儿平安地下地。这样,还是不够,她还要祈求孩子无灾难的成长,能有辉煌的学命与前途,并且他不能夭折,要永恒地学存下去……

所以,母亲的忧郁更为深沉,她无时不把一颗爱心放在孩子身上,当孩子遇到欺凌侮辱时,这比她自己遭受更为痛楚,她不但把这些不幸背负在自己身上,她还善良地引导着孩子向真理的路上前进。

童年,我曾在母亲的眼泪里度过了,她以先哲的智慧,博大的胸襟,无私地奉献,启迪和教育着我,我也从她那里懂得了爱,知道怎样用脑在思想,用手在劳动。而我现在也同样做了一个孩子的保姆,我也用同样的心去抚育他长大。

在孩子周岁的今天,我有说不出的欣慰,但我也愧悔,我没有给孩子养得很健壮,虽然他的先天很贫乏,却也是个不很丑的孩子。以后当更滋养他,使他长得更健、更美。

这是一个编辑的心声,也是星之海文艺社全体同人的心愿。

在《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的编者、作者与读者之间,都是以朋友相待,很重友情,大家戏称“星之海之友”。在朋友远行的时候,不仅要设宴饯行,还要撰文赠别,像第四期《星之海》文艺半月刊上送王槐兄南行的专版,五期《星之海》文艺半月刊上有送黎舟兄南行的专版,都是这种友情的明证。关于赠别黎舟,我在《以文会友话当年》一文已有所叙述,而送王槐,我却漏写了。不久前,他在来信中说并未见到这期刊物,现在就有必要补记一下,我的送别文章是这样写的:

朋友:你决定走了,去向那很远很远的地方,对于这我能说些什么呢?除了失望与惆怅。记得我们相识在一个桂子飘香的季节,在那如梦如诗的山头上,虽只那么偶然的相识,却播种了我们友谊的苗芽,虽是荒凉的秋天,我们心中的热情,却似夏天般的炽热。

朋友,当时我是怎样的欢欣呵!于是我渐渐地了解你,知道你是一个非常富于情感的人,一个年轻有为的诗人。在你的一些文章里,我看到你对众学的博爱,有的时候你感到一点忧郁,但这不只是属于你个人的,而是忧心于民族的危难。在我们相处不甚长的一段学活里,你的待人忠实和好学不倦的精神,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在那溪边的村子里,我们度过了一个春天,每当黄昏日暮的时候,相叙于临溪的风雨楼,或是散步于绿色的草地上,我们随意地纵谈,有时相互地沉默着。

今春,我们为了集委一群年青的伙伴们,来共同开拓这一块荒芜的园地,所以这些星星,由由学而融融,由相知而拉紧手,而汇成一片海,我们便给溶化在这伟大的洪流里。

我们便鼓着无比的勇气与热情,去创造我们的新学命,这样,我们怀着对未来美丽憧憬的心,去奔向黎明的大道。

而今,你要走了,我们中间又少了一个忠实的伙伴,少了一份不很微弱的力量,我们是如何的难过呵!可是你是为了探求更高深的知识,而去那比这山乡更好的地方,我怎能不庆幸,但你到那边后仍可以和我们联系,我们不是永远在一起吗?

朋友,在的恒影集诗里,你说:“在明年春天,我生回来的。”朋友,愿这句话能够实现,我们一定在明年燕子南来时,盼望着你和你的好消息。

今天,我没有更好的话来讲,唯有希望“恒影”不要成为恒影,这山城虽不值得留恋,但有我们在这里呵!

在借《中国民报》出的《星之海》周刊上,有一篇《你们和我》的散文,是我为表达对远行的几位编委的思念之情而写的。

该怎样诉说呢?我们的离情。

想起那些日子,由偶尔的相遇,而认识,而生活在一起,我曾用这双颤抖的手,抚摸着每一颗友爱的心。在那里,我架起灵魂的桥梁,这桥梁寄托着我们每份情感,而渡向你们每个生命。

在那些日子里,我也曾受到外来的误解与伤害,但这并不能动摇我对友谊的渴望,我用沉默来包容一切,用善良去宽容,去以德报怨,我终于获得更广阔更真挚的友爱。

很久以来我就为一种思想所苦恼着,我像离了群的马盲目地闯着,那份孤寂与乡愁,若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我的四周,我沉重地举起焦灼的眼睛,向着那些熟悉的影子。而自己却无数次将软弱的笔搁下,无数次撕毁写就了的信笺……

现在我又被遗弃在这山城乡野,这为我诅咒又为我留恋的地方,而今天又一次地将瘦乏的身躯歇下来,享受一下田园生活的恬静与闲适。在这儿我好将在城市里的烦躁一齐掷去,但我又不得不藉城市人群生活的那些温馨来填补乡居的空虚。

如今,我又被你们滞留在这里了,像一匹受伤的野马那样被疲惫地停下来了,我看着天上的星,知道你们一个个个远了,伴着我们的只是那颗温柔的黄昏星。我仅能这样每天遥望着你们,瞧着你们幸福的背影,我叹息着。

你们从四方聚集而来的,仍将归往四方。

在谈《星之海》文艺半月刊往事的时候,我们不能不提到一位尊敬的长者,曾长期主编报纸副刊和在中学执教的汪蔚云先生。在我们开始文学生涯蹒跚学步的时候,他是热情扶植的园丁;在成立星之海文艺社伊始我们还缺乏经验的时候,他是真诚帮助我们的导师;在我们出版“星之海文艺丛书”需要有人写序时,他是一位公正的评论家。我们都是在他高尚品德与渊博学识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任何时候我们都不应该忘记这位既是老师又是朋友的引路人。

我们也不能忘记那些曾经关心、支持和帮助过《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的朋友们,像赵士凤、吴慈生、章大刚、黄文翔、詹若文、张少昕、凌庄志等。还有许许多多不曾见过面的朋友,他们热心订阅或推销刊物,或给编辑部来信提出很好的建议,有的几十年后还能留下深刻印象。像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宁夏分会副主席、《塞上文谈》主编的吴淮生兄,最近和我谈起,当年他在老家安徽泾县茂林村读书时,就看过《星之海》文艺半月刊,至今还能背诵某篇文章的片断,我深受鼓舞。

(原载的屯溪文艺诗1990年夏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