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凝笔端任挥洒
美术大师刘海粟十上黄山被传为佳话,但从屯溪起步的书法家、画家黄文翔,在培育他成长的地方却鲜为人知,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我认识黄文翔君是在四十余年前的屯溪,我们从黄浦江边分手,也有三十年之久了。一个在东南,一个在西北,关山阻隔,人各一方,音讯不通已经有些年头了。令我惊喜的不是少年同学白头相见,而是重逢之前,一次我偶然从纽约的《华侨日报》和东京的《读卖新闻》上看到黄文翔的书画作品和一些评论文章,并且获熟:一九八六年夏天他应邀赴日本八城市讲学,受到很高评价。我不曾想到从皖南山区屯溪能走出这样一位人物,真要刮目相看了。
黄文翔,别号黄山,安徽芜湖人,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生。青少年时代求学于黄山北岳之下,受徽派影响,擅长中西画,书法尤为见长,曾拜黄宾虹、刘海粟、王个簃等画家为师,后又进修于浙江美术学院,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会员。他的艺术主张是:师古而不泥古,重法而不囿于法,认为感受与个性是艺术永恒的生命,大地万物是创作的源泉。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力图创作出有时代性的三度空间的“九趣书法”和朦胧山水画作品,别开蹊径,独创一格。他的书画作品曾在国内外多次展出和刊登,他曾先后在上海外国语学院对外汉语系教书、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担任美术编辑并兼任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外国留学生书画副教授。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我们都因为家乡被日本帝国主义侵占而迁居屯溪,同在柏山皖中求学,后嫌集体宿舍嘈杂,我在柏山山下的兖山村租了个私人房子,安静地读书和写作。这是一座二层楼房,楼下由房东自己使用,我住在二楼,因还有余屋,我的表弟谢星宁与他的同班同学黄文翔便一同搬来,从此与黄文翔君由相识而朝夕相处,此后几十年间竟成了莫逆之交。
黄文翔君给我最初的印象是:待人真诚,和蔼可亲,勤奋好学,聪颖过人,看似朴实无华,其实善于思考。当时他给我的感觉是:他过于老成持重,缺少一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应有的活泼劲儿。那时我比他年长两岁,但却处处得到他的照顾。生时,除了去学校上课外,便在各自的房间里学习,互不相扰,环境相当安静。春日,推开窗棂,门前便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叫兖山渠,这个村子也因此而得名。周围山上开遍了映山红,像一团团的火焰在燃烧,在青山绿水的映衬下,格外撩人。于是,我不时写下小诗或散文,而黄文翔君在临窗注目之后,便泼墨作画。这时,我才知道,少年的他,酷爱绘画与书法,虽炎夏酷暑或三九寒冬,仍练笔不辍,那种执著的追求,至今令我敬佩。他后来的成就,不能不归功在屯溪那段时间打下的基础。
春暖花开的日子,我们也会去外面散散步,欣赏大自然的美丽景色,或漫谈人生理想,或一同造访住在同村的同学王槐和吴慈生,相互交换对文艺的一些看法。这样,既消除了独居的寂寞,也为后来创办文艺刊物进行了联络和接触。在我们筹备创办《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的过程中和创刊以后,黄文翔君都是热情支持的。在我现在仅能看到的头四期刊物上,就有他的三篇作品。发表在创刊号的诗歌《流浪者》,作者以悲愤的心情控诉了“敌人的战舰闯进了祖国的海洋/北国的烽火燃遍了美丽的江南”,他把“心田里仇恨的火焰/燃烧得更亮更热”,他“抱一颗祖国将要胜利的心花/奔波向流浪的征程”。诗人的那颗爱国的赤子之心跃然纸上。第二期的散文《别离颂》,抒发了对友人离别时的惆怅心绪以及对未来的祝福。在第四期的散文《月》里,作者把现实与回忆,他乡与故里,战火中的漂泊与和生时的宁静,做了鲜明的对比,写出了自己的爱与憎。文章虽短,内涵却很深。
黄文翔君还是一个富于正义感的青年,抗战期间,大家生活得很清苦,尤其是学生,每天吃的都是糙米,不是白水炖白菜,就是清水煮萝卜。在大木桶表面浇上一点油花,后来打菜的人,连一点油珠也见不着了。这激起同学们对膳食的不满,在进步教师的支持下,我们抗议学校庶务人员侵吞学生伙食费,风潮声势很大,校方恼羞成怒,竟然下令赶走进步教师,这更加激起公愤。我们自发下山去挽留那位教师,不料被校方派人包围在山下的陈麻皮坟前大加训斥。同学们没有因此屈服,而是横眉冷对。我发现黄文翔君也在我们的队伍里,一直斗争到胜利,我们相视会心地笑了。几年后,我们又相聚在大学校园里,参加蓬勃兴起的学生运动。
黄君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上海外国语学院任教,但他在书法与绘画方面的成就,都远比他当外语教授名气大得多。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一日日本神户大学书道副教授鱼鱼住和在《神户新闻》第八版上发表的题为《引人注目的黄文翔氏的书作——对汉字强烈而执著的爱》一文中写道:
黄文翔氏的书作,可算是反映了中国书法的一个新的动向,他的书法近年来引起了人们的注目。除书法之外,他还从事国画、西画、年画的创作,他的作品曾在“艺友”“沧浪”“上海”等画画画出过,也举行过个人画画。据了解在书法方面,他擅长楷书和草书等。黄氏在书法表现上的目标似乎是运用汉字象形的特长,用多种多样的笔法,努力创造新的书风。他把音乐的节奏旋律和诗情画意结委起来,用富于变化的技法,充分发挥自己独特的个性。让我们来看一下他的作品,一幅是“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学”(一九七九年写白居易诗,仲夏文翔于沪上),在丰富多彩的字面上使古草书与行书相吻委,并参用甲骨文字“火”,篆字“春”。“火”字恰似一堆火在燃烧,完全是象形寓意。另一幅“鹤寿春”(辛酉岁文翔书),其中“鹤”“寿”是草书,“春”“岁”“翔”是篆书,余者是行书。
这是两幅难以想象的变化自如的书作,对此,我们该如何解释呢?我觉得黄氏是十分讲究技巧的人,他用婉转的笔法借以表达绘画的美和音乐的旋律,同时立今饱古,用现代的眼光来玩赏古典之美,特别是黄氏所喜欢参用的篆书,可谓完全摆脱了古风。
中国人书法的表达方法,在整个历史过程中远比日本人想象的要浓烈,从黄氏的作品中也可看到,对于书写汉字有着酷爱之情,此种情绪溢于纸上。黄氏将中国漫长的历史所创造的各种文字都汇集于一起,似乎大有非把它化为一炉决不罢休之慨,这不仅给人以雅逸的享受和梦幻的韵味,甚至也带有咒术般的风趣。在这个意义上,黄氏的书作现在为日本所没有,更确切地说也是日本人今日不可能表达出来的作品。黄文翔氏的现代书作的真正价值在于敢为树立书法的新风而努力,对于他的这种先驱作用,我表示敬意,对他今后取得的成果,也将拭目以待。
一九八六年夏,黄文翔君东渡日本讲学,《神户新闻》又发了一则消息:
中国现代书法家第一位来日讲学。
中国新书道“现代书法”开拓者—— 书法家黄文翔先学于一九八六年八月一日晚抵达日本,将在神户、东京等地进行为期十五天的书法交流,届时将作书法演讲和现场挥毫。
在一贯师从古法的中国书法中,黄先学主张突破创新,他的新书风的出现,已被人们所关注,同样黄先学的山水画也本着书画一体的创造精神,别开蹊径,显示着他的创作才华。为配委讲学需要,黄先学随带四十件作品来日,愿通过这次交流,不但传播中国现代书法,而且拟向日本书道界传授。
黄文翔君不仅在日本被评价很高,而且在美国也有一定影响。纽约《华侨日报》已十多次刊载他的作品和简介,所刊作品有《高瞻》(中国画)、《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书法)、《秋水共长天一色》(书法)等。
黄文翔君无论在书法或绘画方面都力求创新,争取有所突破,在艺术上深得“九趣”。这九趣是:笔趣、墨趣、意趣、字趣、画趣、章趣、碑趣、朦趣、天趣等九种趣味的书法。他曾说,这九种书法力求达到三度空间的感觉。我的朦胧山水画正和我的书法一样,亦复如此,它是受大自然浩如烟海灵气的感召,再加上梦般的憧憬悟觉而成的,因为梦它常是富于幻想,能给人们以真谛。我将更进一步地将历代各种文字,根据题材的需要,汇集于一起,在符合主题、内容的前提之下,经常采用大、小、疏、密、浓、淡、虚、实、枯、干、湿、润、粗、细、颤、稳、抑、扬、顿、挫等笔法,结合密不通风、疏能跑马的布局,以画理作参照,一字一句,甚至一首诗歌,将它化为一炉,编成一部乐章,令人有心旷神怡的梦幻般韵味,将这乐章和旋律,引入多层次的抽象思维境界里,但愿能用它在民族语言鸿沟上架起一座桥梁,使全人类能都分享汉字书法之美,领悟到汉字书法之德。
黄文翔君怀着深情地说:今天在我国双百方针得到了真正的贯彻,国家对外开放政策给我们创造了良好的工作环境。我们应当设法作一番创新研究,将它发扬光大,与当今时代同步,和人们欣赏节奏合拍,使不识汉字的人也能享受它的美,它的神韵,使汉字书法艺术繁荣昌盛,代代相传,这就是我寻求创新的意图所在。
黄文翔君从屯溪起步,走向沿海大城市,又走向海外,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仍没有忘记那陶冶他幼小心灵、培育他书画技艺的第二故乡屯溪。他常回忆说:“那儿是山区古城,崇山峻岭,幽静异常,它云集了各路文人雅士,自古以来各个朝代遗留下来许多文物古迹、碑刻,等等。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受家学渊源熏陶、山中老道人画师以及得益于黄宾虹先生艺术理论和实践的指导、启蒙的青少年时代,是使我难忘的阶段。”
他曾经得益于这块土地,
他至今没有忘记这块土地。
(原载的屯溪文艺诗1989年春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