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会友话当年
认识作家黎舟,确切的日期已经记不起来了,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至今难忘。一身灰布长衫,一条翻边西裤,一双从不擦油但已穿得通体泛白的黄皮鞋,头发自然卷曲,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虽然说的是普通话,却带着浓重的乡音,表情经常是沉思与沉默。这个第一印象,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在我的脑的中都没有被冲淡。
我与他的接触,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诗。
咿唔咿唔的手推车啊/在崎岖的山道/或是平地的大路上/你总是勇敢的嗥鸣着/像交响乐里/一支出色的笛子
咿唔咿唔的手推车啊/是劳动的欢愉/激起了你的歌唱/还是货物的重压/使你发出苦难的叫喊呢
咿唔咿唔的手推车啊/你终日以笨拙的姿态/在路上跳跃着/而你理想的向往的国土/又在何处呢
咿唔咿唔的手推车啊/当我站在城门口/背着夕阳的余晖/一摆一摆地/从乡间替我们送来稻米时/我的内心又是有着怎样的激动/而我说/在这收获的季节里/我要替你戴上一顶/以黄金的稻穗/编织成的冕
这是我读到的第一首黎舟的诗,它发表于一九四三年秋的《皖报》副刊《云海》上。这样的诗是要用耳朵去“读”、用心灵去感受的,因为佩服写这样好诗的诗人,我记下了黎舟的名字。
此后,黎舟又写了《希冀》《冬日》(一九四三年),《石板路》《呈献》《林子》《树》《河》(一九四四年),《街》(一九四五年),《放谣言的人》《疯人》《挥手的时候》《春底使者带来的》《酒店》《级狱与花朵》《一切都没有沉默》(一九四六年),这些诗散见于屯溪及厦门各报刊。新中国成立后,他又在上海的《文汇报》上发表了《海滨断想》等诗篇。
在皖南屯溪的那个时期,对黎舟来说,是他文学创作的起点,也是他文学创作的第一个高潮。据他回忆,一九四二年秋天,他从江苏临中转学到徽州中学,与诗人黎央(原名甘中于)同住一个宿舍,受他的影响,开始爱好诗歌,尤其喜欢艾青、绿原、邹荻帆等的诗作,自一九四三年春天开始写诗。他在读了何其芳等人的散文集后,又萌发了对散文创作的兴趣,写下了《发音吧,歌手!》《我歌唱着》《雾》《溪旁散记》《废墟》《窗边》《渡船》《船夫们》等文章。他的作品具有较为鲜明的社会内涵,曲折地抒发了对国统区现实的不满,对光明未来的向往,倾注了对劳动人民苦难生活的同情,呼唤人与人之间的关怀与理解,也表达了他直面人生、执著生活的决心。他所写的诗歌与散文,构思精巧,语言形象,具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
黎舟喜欢广结创作上的朋友,他还在徽州中学读书期间,就和同班同学周村农(笔名田庸)组织成立了新棠文艺社,创办了壁报《新棠》,后在《皖报》以副刊形式正式出了二十一期。他以文会友,结识了一批爱好文学的青年朋友,在《新棠》上发表的作品有黎舟的诗,王槐的散文,少昕的评论和田庸的小说等。
在《新棠》第六期上,发表了黎舟的一首短诗《冬日》,全诗只有十行,诗是这样写的:
在寒冷的门槛里/我以冻红了的手指/和燃烧着的情感/弹着竖琴/在吟唱着啊/以歌声/唱出冬天的暴戾和罪行/和大地人民的苦难/而更以歌声/传播着春天的信息
这里写出了“冬天的暴戾和罪行”与“大地人民的苦难”的尖锐对立,表达了作者强烈的爱憎。
在另一首短诗《希冀》里,作者写道:
阴霾的日子/我蜷缩在屋内/唱着喑哑的歌/望着窗外/那阴暗的沉默的原野/和低垂着灰白云片的天幕/我有着浓重的忧闷啊/小屋里/没有光/没有热/我真需要一点火/阴霾的日子我们过得太多啊/明天/我想也该是个晴朗的好日子了
正因为“阴霾的日子”使人感到黑暗和压抑,使作者发出“我真需要一点火”的呼喊,并且希冀那晴朗的日子——明天——早日到来。由于作者受进步文艺思想的影响,这些作品在抒发个人爱憎的感情中,折射着当时(抗日战争时期)后方社会情况的投影,体现了较为鲜明的社会内涵。
此后,从朋友那里得知,黎舟原名吕荣春,是江苏省吴江县人,因不愿留在日寇占领下的孤岛上海,只身来到抗日后方皖南屯溪,曾用笔名施泯、黎舟在当地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及评论。在他主编的《新棠》周刊上发表作品的虽然都是一伙中学生,但生活磨炼了他们,战火锻炼了他们,迸发了他们爱国的热情,也造就了他们反映时代心声的文学才华。尽管他们是背景离乡的孤儿,尽管战时的生活异常地艰苦,但他们的笔下却没有消沉哀怨的情绪,只有昂扬向上、追求光明的吟唱。
一九四四年,我和同学胡同伦发起成立星之海文艺社,那时仗着皖中文学青年实力很强,又想办刊物,又想出丛书,以此来推动抗战时期的文艺运动。在创办《星之海》文艺半月刊时,要成立一个编委会,来担负刊物和丛书的全部编辑工作,任务是很繁重的,需要更多的文友共襄其事。在考虑编委人选时,自然就想到了以文会友的黎舟,我们认为聘请了他,将会团结一批作者,果然不出所料,像田庸、张少昕、詹若文就是受他的吸引而加入到我们的工作中的。
虽然我与黎舟神交已久,但毕竟未曾谋面,聘请的事还是通过王槐介绍,我与胡同伦登门拜访,因王槐与黎舟是徽州中学时的同窗好友,我们在徽中物色的三位编委(黎舟、田庸、凡丁)也是由他推荐的。因为我们有着对文学的共同爱好,那时的青年都很热情真诚,没有丝毫的虚伪和客套。我们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他们也非常爽快,满口答应下来。
记得《星之海》文艺半月刊在正式出刊前,开过一次编委会,一共八个人,皖中的刘和芳(笔名河帆)、胡同伦(笔名胡伽)、王兆锟(笔名王槐)、陈培(笔名珊玲)、范德栋(笔名范蒂东)五人和徽中的吕荣春(笔名黎舟)、周村农(笔名田庸)、刘芳钧(笔名凡丁)三人。当时主要讨论办刊宗旨、刊名、刊期、开本、编委分工、组稿任务等。大家充分发表意见,畅所欲言,最后取得一致意见。黎舟看起来是个沉默的人,但发起言来却滔滔不绝,很有见解。
在《星之海》文艺的创刊号上,黎舟写了一首叫做《街》的小诗:
我来到这小镇的街上/这静谧得像中世纪处女一样古中国的街/这是不规则曲线的街/两旁店铺乌黑的屋檐/贪婪地向前凸出着/掩盖了蓝天/只剩着一线狭长的空隙/筛下一些微弱的光线
在山镇/雾浓重/多的是阴霾的日子/因此那街的容貌/常常是那么阴沉/而在雨天/街上泥泞难行
春天/原野开始热闹了/但街依旧是静静的/而只有那盲老人/呜咽的二胡琴声/来伴着这片寂寞
这就是使黎舟梦牵魂萦,几十年后仍念念不忘的屯溪老街。我们曾无数次漫步在这条街上,或是走进那家书店,购买一些从桂林或福建出版的进步的文艺书刊,或是走上通往黎阳的石板大桥,依靠着桥的栏杆,或看江心渔火,或谈着文学与人生。
在他高中毕业还没有进大学以前,有一段时间是住在屯溪,我们见面的时间便多起来:有时在编辑部忙于看稿;有时悠闲地到公园去喝茶;有时找一个靠江边的座位,可以聊上一个下午。
忽然得知他要走了,而且走得很远很远,我感觉很惆怅。又要唱骊歌了(前一次是为王槐送行而唱),心里真不是滋味。我们的事业刚开始,筹备中的一套丛书才出了两种,列入计划中的黎舟的诗集《手推车》和他与庄志的散文合集《春天》还没有来得及出版,他就走了。在《别——送黎舟兄南行》中我写道:“又是一个寂静的晚夜,从公园里回来,我们在大桥上徘徊着,朋友,还记得新安江上晚风吹拂的时候,我们共同散步在这座大桥上,看天上的繁星与江中的春水,我们忘去休息,谈论着我俩的志趣。”
“我们谈着诗,是的,我们的生活就是一首诗呀,生活变化得愈多,磨炼得愈坚,我们的诗就愈丰富,愈动人。不是有人讲过,生活是一把琴弦,拨动着愈有力,奏出的声音就更动听,更神奇。所以,朋友你走了,去追求你的理想去了,这也好,我们可以相互弹着心弦。”
“正因为你沉静的性子与我相同,爱诗的志趣与我相同,正因为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时代,一个多难的祖国,我们亲近着,彼此的心灵相通,我们同样在为人生而讴歌。”
“朋友,×江的歌比新安江好听吗?那里的伙伴都生活得好吗?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我祝福你啊!”
有趣的是,四十多年后,他才第一次看到我送别的文字,我也是第一次读到他赠别的诗——《挥手的时候》:
一只萤火虫/随便飞到什么地方都生发光的/一颗种子/随便落在什么地方都生发芽的
我们偶然的相聚/又偶然的离散/带一份友情的温暖/也可以随意奔流到远方
不要让我们的离别/涂上感伤的色彩/我们的离别/是为了要到更适宜于我们的地方/去从事更适宜于我们的工作
离别对于我们的友情/是结束又是开始/它以时间/来考验友情的忠贞
以工作和爱/纪念我们相聚的那些日子吧/我们都在同一的旗帜下/从事着同一的庄严的事业
我们的路/伸向一个方向/我们的心/也永远融委在一起
(见黎舟诗集《出发》)
因为我们文学道路相同,又都在同一的抗日的旗帜下走到了共产主义的旗帜下,所以,我们的友谊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
黎舟离开屯溪后,进了厦门大学并参加了中共地下党,为迎接解放与敌人作着斗争。新中国成立后他留在福州,在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教现代文学,在担任系主任和研究生导师的繁忙工作中,他自己还研究比较文学,从鲁迅与外国文学、茅盾与外国文学一直研究到巴金与外国文学的关系,著述甚丰,桃李满天下,令人敬佩。但他的诗却比青年时代写得少了,他是很有这方面的才华的。不过诗人气质、学者风度这个总体印象我想是错不了的。
(原载的黄河文学诗200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