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时钟的秒针,是这世界上最冷酷的节拍器。佐藤健司的人生,就在这节拍器的驱使下,被切割成无数个精准、重复、毫无新意的方块。
清晨六点十五分,闹钟响起;六点四十五分,走出位于中野的单身公寓;七点零二分,踏上中央线快速列车;七点十六分,在新宿站的人潮中换乘山手线内环。
然后,在七点二十二分到七点四十分之间的某个瞬间,她会出现。
这才是佐藤健司一天中,唯一一个不属于节拍器的瞬间。一个被他私自藏匿起来的,充满不确定性的,鲜活的秘密。
他称她为“百合子”。当然,这并非她的真名。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想知道。
名字是锚,会将幻想的航船牢牢固定在现实的港湾。而健司需要的,恰恰是远航。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春日。整个车厢都弥漫着湿漉漉的雨伞味和上班族身上那股混合着疲惫与廉价咖啡的酸腐气息。
她就站在斜对面,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手里捧着一本烫金封面的文库本,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嘈杂的世界都与她无关。
她的头发是未经染烫的黑色,柔顺地垂在肩上,侧脸的轮廓在车窗外掠过的光影中,像一尊沉静的古典雕塑。
从那天起,观察“百合子”就成了健司戒不掉的瘾。他成了她最忠实,也是最隐秘的观众。
他的生活,因为这个单向度的“游戏”,而被赋予了一层虚假的意义。
他不再是丸之内那栋玻璃大厦里一个可有可无的齿轮,不再是离异后靠便利店便当和罐装啤酒度日的孤独中年男人。
在山手线的这节特定车厢里(永远是第五节,靠涉谷方向的第三个门),他是一位小说家,一位导演,一位全知全能的叙事者。
他有一本黑色的硬面抄,专门用来记录关于她的一切。
周一:灰色羊绒大衣,白色高领毛衣。没有看书,而是在听音乐,AirPods的白色耳机柄若隐若现。她会随着音乐的节奏,用手指在挎包的皮带上轻轻敲击。那节奏平稳而舒缓,或许是德彪西的《月光》。
周二:深蓝色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针织开衫。今天她看书了,是村上春树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书页的边缘有些卷曲,看得出已经被翻阅了多次。她偶尔会抬起头,望向窗外,眼神有些迷茫。
周三:她总是比平时晚上大概五分钟,脸上带着一丝倦意。穿着也更随意,通常是休闲裤和运动鞋。健司猜测,她周二的晚上或许有什么固定的夜间活动,比如……去上插花课,或是参加某个读书会。
周四:“情绪晴雨表”之日。她的穿着和表情,总是最能反映她当下的心境。有时明快,有时沉郁。健司甚至能通过她选择的口红颜色——是珊瑚粉还是复古红——来判断她这一天的心情指数。
周五:“约会之日”。她总是会精心打扮。妆容比平时精致,身上会散发出淡淡的、像是柑橘和白花混合的香气。她会在涉谷下车,健司想象着,会有一个英俊的男人在站台等她,带她去一家能看到夜景的餐厅,喝着昂贵的法国红酒。
周六:她今天的穿着比较简单,白色衬衫配着一身休闲裤,但这样的她也散发着一种独属于她的美,她很疲倦,她的脸上还有一种细微的,让人无法察觉的惧意。
她在害怕,害怕什么?
健司不自禁的想再靠近一点,但他不小心被后面的人撞到,手中的笔记本掉到了百合子的脚下,健司的心脏狂跳。他看到百合子,捡起了那本象征着他世界的笔记本,所幸百合子,并没有翻阅,她只是拿着它当作垫子,在上面书写着什么,随后将它归还给了健司。
那是健司离百合子靠得最近的时候。
百合子下车后,健司忍不住的将鼻子凑上去嗅嗅,仿佛他还能在那笔记本上闻到,那属于百合子的,温馨的气味。
健司为她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人生。她叫“百合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在代官山一家小而美的设计事务所工作。
她租住在惠比寿,公寓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种满了香草和多肉植物。
她单身,但有一个正在暧昧中的对象,就是周五晚上会和她约会的那个男人。
她喜欢古典音乐和老电影,周末会去逛神保町的旧书店,或者去根津美术馆看展。
这是一个完美、纯净、符合健司所有审美想象的“百合子”。
这本黑色的笔记,就是这个虚构世界的圣经。每一页都写满了他的观察,他的推测,他的幻想。
字迹工整,细节详尽,其精确程度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寒意。这本日记,是他献给“百合子”的,无人知晓的赞美诗。
直到那个星期一。
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一。天气预报说有梅雨季难得的晴天。健司和往常一样,七点十六分挤上了新宿站的山手线。
他站在老位置,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对面车门的位置,心脏像等待演员登台的观众一样,微微提速。
列车启动,缓缓驶离新宿。
她没有出现。
健司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或许是迟到了吧。他安慰自己。谁都难免有睡过头的时候。
代代木站。她还是没有上车。健司的心跳开始变得有些不规则。他拿出手机,假装在看新闻,余光却疯狂地扫视着站台上的人群。
原宿站。车门打开,涌入一群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依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健司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他生活里那个精准的节拍,被打乱了。那个被他视为神圣仪式的瞬间,缺席了。
这让他感到一种近似于亵渎的愤怒,以及一丝……恐惧。
涉谷站。这是“百合子”通常下车的站点。健司死死地盯着站台,直到车门关闭,列车再次开动。空虚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一整天,健司都心神不宁。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和图表,在他眼里都变成了模糊而无意义的色块。
他甚至在一次部门会议上走了神,被部长点名批评。同事们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却浑然不觉。他的所有思绪,都盘旋在那个缺席的身影上。
她为什么没来?生病了?还是……只是单纯地换了工作,或是搬了家?
这个念头让健司感到一阵恐慌。这意味着他的“世界”将要崩塌。没有了“百合子”的山手线,将变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充满酸腐气息的铁皮罐头。
星期二,健司比平时早了十分钟出门。他站在站台的老位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紧张。每一班进站的列车,都让他心悬一线。
七点十六分,他登上了那趟熟悉的列车。
依然没有她。
健司感觉自己的胃里像是被灌满了冰冷的铅水。他靠在门边,车窗外熟悉的风景飞速倒退,却再也无法给他带来任何一丝慰藉。
他的世界,那个由他一手搭建的,精致而脆弱的幻想世界,正在一片片地剥落,露出底下空洞而残酷的现实。
星期三的早晨,东京下起了滂沱大雨。健司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走在去车站的路上。
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像是为某个不知名的存在敲响的丧钟。
走进车厢,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寻找。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湿透的鞋尖,希望列车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带他逃离这个令人绝望的早晨。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身边两个OL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就在涉谷那边,代代木公园附近……”
“啊,那个新闻我看到了!太可怕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据说是被人掐死的,身上还有别的伤痕……”
“现在的世道真是太乱了。她好像是在附近工作的白领呢……”
健司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到车厢内悬挂的液晶屏幕上,正在播放晨间新闻。
“……警方于昨日傍晚,在涉谷区代代木公园的树林中发现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死者身份已经确认,是居住在世田谷区,名为田中美月的二十八岁女性。据警方初步判断,死亡时间约为两天前……”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证件照。
照片上的女人,有着柔顺的黑发,沉静的眼眸,和一张健司在梦里描摹过无数次的侧脸。
她不是“百合子”。
她是,田中美月。
健司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车厢里的嘈杂声,列车行驶的轰鸣声,窗外的雨声……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只剩下自己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心跳声。
他死死地攥着手中的公文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死了。
不是搬家,不是换工作,不是生病。
她死了。被人杀害了。
那个他一手构建的,纯净美丽的“百合子”的世界,在这一刻,被现实的铁锤砸得粉碎。
碎片飞溅,割开了他的幻觉,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名为“田中美月”的死亡真相。
他回到家,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电视里,新闻主播正用毫无感情的语调,复述着案件的细节。发现地点,推测的死亡时间,警方的初步调查方向……
健司冲进卧室,从床底拖出一个上了锁的箱子。他用颤抖的手打开锁,露出了那本黑色的硬面抄。
他翻开日记,每一页,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燃烧的烙铁,烫在他的眼球上。
“她喜欢德彪西。”
“她周五有约会。”
“她住在惠比寿,有个小阳台。”
……
这一切,在田中美月冰冷的尸体面前,都变成了一个个阴森可怖的笑话。
但……等等。
健司猛地坐直了身体。他的日记里,不全是幻想。那些关于她的穿着,她看的书,她乘坐列车的时间,她偶尔流露出的神情……那些都是真实的。
是基于长达数月的,近乎偏执的观察得出的,铁一般的事实。
这里面,会不会有警方不知道的线索?
比如,他曾经不止一次看到,在周五的下午,有一个开着黑色奔驰的男人,会在涉谷站的一个僻静出口等她。
那个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衣着考究,但神情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健司在日记里,称他为“赞助人”。
还有,大约在一个月前,他注意到另一个“观察者”。一个总是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年轻男人,有好几次,都和健司在同一节车厢,目光也总是若有若无地飘向田中美月的方向。
那个男人的眼神,不像健司这样带着欣赏和幻想,而是充满了某种……健司说不出的,像是嫉妒又像是怨恨的情绪。
这些信息,警方知道吗?
健司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有一个秘密。一个关于死者的,巨大的秘密。
他应该去报警。他应该把这本笔记交给警方。
可是,他该怎么解释这一切?
“警察先生,我每天都在地铁上跟踪这位素不相识的女性,并且写下了一整本关于她的观察日记。”
他几乎能想象到警察看向他的眼神。那种看待变态、跟踪狂、甚至是头号嫌疑人的眼神。
这本日记,与其说是线索,不如说是一封指向他自己的,最完美的自白书。
他会被当成疯子,会被拘留,会被审问。他那早已支离破碎的人生,将会彻底万劫不复。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不行。绝对不行。
但是,那个画面……新闻里那张苍白的证件照,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
那个在拥挤的车厢里,为他构建了一整个幻想世界的女人,如今正冰冷地躺在停尸房里。
而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凶手之外,最了解她生活轨迹的人。
一整个晚上,健司都在这种良知与恐惧的撕扯中备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