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暗镖蚀月
汴梁琼林宴的荣光与朝堂的暗涌,被运河的千里碧波隔断。谢炎铮,身着新授的翰林院修撰制式官服——石青色云纹缎袍,腰间赤金腰带依旧,并未在帝都久留。殿试策论中他提及的江南商弊,尤其是临渊城这个漕运枢纽的潜在问题,让他心中始终萦绕着一丝隐忧。加之宁王萧景桓那冰冷探究的目光,更让他明白,远离权力中心的临渊城,或许才是他真正能有所作为,并暗中查访旧案的地方。
他以“需回乡安顿、体察民情”为由,婉拒了留京的优渥安排,很快便乘官船返回了临渊城。官船抵岸,码头的喧嚣依旧,但谢炎铮的身份已截然不同。新科探花、翰林清贵的光环,让他所到之处,收获了不少或敬畏、或羡慕、或探究的目光。他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沉静,石青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并未增添多少骄矜,反更衬得他气质清冷内敛。
初回临渊,地方官员、士绅名流的拜帖便如雪片般飞来。谢炎铮并未急于应酬,而是以“旅途劳顿,需稍作休整”为由,暂居在官驿之中。他需要时间重新梳理思绪,观察这座水城在他离开这段时日的变化,更重要的是,暗中留意宁家与赵奎的动向。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场夜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河水的气息。谢炎铮习惯性地早起,在官驿临河的小院中,对着微凉的晨风,缓缓舒展筋骨,以活动那在湿冷天气里极易僵痛的肩背旧伤。乌木折扇,扇骨裂痕犹在搁在一旁的石桌上。
忽然,码头方向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隐约夹杂着惊呼和官差的呼喝声。声音的源头,似乎正是丰裕号陆家的专用泊位。
谢炎铮眉头微蹙,拿起乌木扇,信步向码头走去。
陆家泊位处已围了不少人,有早起干活的脚夫,有闻讯赶来的商贩,更有数名按刀肃立的临渊府衙役,面色凝重地封锁了现场。陆承厚赭色绸衫,此刻脸色铁青,正焦急地与捕头交涉着什么,额上青筋跳动。空气中,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正随着河风飘散开来,引来嗡嗡飞舞的绿头苍蝇。
“严…严大人!”陆承厚眼尖,看到谢炎铮走来,如同见了救星,连忙分开人群迎上来,声音带着惊惶与愤怒,“您来得正好!天杀的!不知哪个丧尽天良的,竟在我家漕船的暗格里塞了…塞了那个!”
顺着陆承厚颤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艘中型漕船已被拖至岸边,船板被撬开一块,露出了下方隐蔽的夹层空间。两名衙役正屏住呼吸,用长钩从里面拖拽着什么。随着那东西被拖出暗格,那股腐臭味瞬间浓烈了数倍!
赫然是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
尸体肿胀发黑,面目难辨,衣衫破烂不堪,显然已在暗格中闷藏多时。蝇蛆在腐肉间蠕动,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围观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和干呕声。
捕头姓孙,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吏,此刻也眉头紧锁,强忍着不适指挥手下:“小心点!抬上来!看看身上有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谢炎铮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并未被可怖的景象吓退。他上前几步,在捕头默许下,靠近观察。石青色的官袍在混乱的现场显得格外肃穆。
“死者为男性,身形中等。”谢炎铮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死亡时间…至少在惊蛰之后。”他指向尸体裸露的皮肤上几处尚未完全腐烂的深紫色斑块,“此乃尸斑,但形态异常,集中于背部及臀部下侧,且指压不褪色,结合江南惊蛰后气温回暖、湿度增大的气候,以及尸体腐败程度,蝇蛆大小、皮肉脱落状态,死亡应在二十日至一月之间。”
捕头孙头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敬佩,没想到这位年轻的翰林官竟也懂这些。
谢炎铮的目光继续扫视尸体,最终定格在死者紧握的右手上。那肿胀发黑的手指,似乎死死攥着什么东西。他示意衙役小心掰开手指。
一枚沾满污秽的铜钱滚落出来!
衙役用水冲洗干净,呈到谢炎铮和孙捕头面前。只见那铜钱形制古朴,非是本朝流通的制钱。正面四个篆字清晰可辨:永通泉货!背面则是一个模糊的火焰状印记!
“永通泉货?”孙捕头眉头皱得更紧,“这是前朝南唐的钱啊!早就不流通了!这人攥着这玩意儿干嘛?”
谢炎铮接过铜钱,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火焰印记,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无比!这印记的风格…与他之前在陆家米袋夹层中看到的那个火纹金徽,以及赵奎身上那柄短刀鞘上的徽记,竟有几分神似!虽因钱币磨损和污秽显得模糊,但那独特的火焰升腾的形态,透着一股同样的阴鸷与奢靡之气!
他的目光转向尸体背部。破烂的衣衫下,依稀可见一处被水泡得发白、边缘却异常锐利的伤口——那是一个被刻意破坏过、但仍能辨认出大致轮廓的纹身残迹!形似一只…振翅的飞鸟?或是…某种猛禽?
“孙捕头,”谢炎铮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此纹身残迹,以及这枚‘永通泉货’钱币,绝非寻常之物。死者身份恐怕非同一般。此船是何时入港?暗格又是如何被发现?”
陆承厚连忙答道:“这船是五日前从扬州运粮回来的!昨夜卸完货,今早船工例行检查船底有无渗漏,敲击时发现夹层声音空洞,撬开一看…就…”他一脸晦气,“这暗格极其隐蔽,若非有心,绝难发现!定是装货时就被做了手脚!这是要栽赃我陆家啊!”
谢炎铮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回那枚“永通泉货”和尸体背部的残损纹身上。惊蛰之后死亡…南唐旧钱…火焰印记…猛禽纹身…还有这栽赃陆家漕船的手段…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赵奎那张白净倨傲的脸,以及宁家那深不可测的阴影。这具腐尸的出现,绝非偶然!它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骤然搅浑了临渊城看似平静的水面,更昭示着潜藏在水底的危险,远比想象中更加狰狞。
“此事蹊跷,恐非寻常凶案。”谢炎铮将铜钱交还给孙捕头,语气凝重,“烦请孙捕头详查此船近一月所有经停港口、装卸货物记录,以及接触过此船的所有人员名单。特别是…在惊蛰前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陆承厚惊魂未定的脸,又望向那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腐尸,最后停留在那枚火焰印记的铜钱上。乌木扇在他掌心轻轻敲击,扇骨上的裂痕仿佛也感应到了这弥漫的杀机,隐隐作痛。
暗镖蚀月,尸现船腹。这临渊城的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