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红尘
光化门——!长安城——!”
韩三郎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咙里火烧火燎,连吞咽唾沫都像吞下碎玻璃渣。前方,那座只在老驿卒醉后吹嘘里听过的巍峨帝都,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终于在第四天的暮色四合中,撞进了他模糊的视野。巨大的、铅灰色的城墙在夕阳最后的余烬里投下连绵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城楼高耸,檐角如同怪兽的利齿,直刺向铁灰色的天穹。那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渺小得如同蝼蚁。
胯下的黑马“追影”,这匹在江陵渡口由神秘红绳人交接的河西龙驹,此刻也已到了强弩之末。油亮的黑色皮毛被汗水和泥浆糊成了肮脏的灰褐色,口鼻喷出的白沫带着血丝,每一次奋力的蹬踏,强健的肌肉都在剧烈地抽搐,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它全凭着一股来自血脉深处的悍勇和背上主人那根紧绷如弦的意志在支撑。
韩三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被执念驱动的躯壳。背上那个油布包裹——仅存的一筒荔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粗布衣衫,死死地烫着他的脊梁骨。陈伯那只在洪水中绝望伸出的枯手,阿泉倒在血泊中嘶吼着“送到”的扭曲面孔,如同最恶毒的梦魇,不分昼夜地撕扯着他的神经。鼻尖萦绕的那股荔枝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郁的、带着酒糟味的腐败甜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时间,快没有了!陈伯和阿泉的血,不能白流!
近了!更近了!光化门巨大的门洞在暮色中如同巨兽的咽喉。城门尚未关闭,但门前已排起了长龙,准备进城的车马行人缓慢地蠕动着。守门的金吾卫盔甲鲜明,长枪如林,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让开——!岭南鲜荔!八百里加急——!”
韩三郎用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从撕裂的喉咙深处挤出变调的嘶吼。那声音干涩、破碎,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和疯狂,瞬间刺破了城门口的嘈杂。他右手高高扬起,那枚乌沉沉、沾满汗渍和泥污的虎头金牌,在城楼悬挂的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线下,狰狞的虎头反射出冰冷无情的光泽!
“如朕亲临”四个大字,像四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在城门前的空气里!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咒骂声、牲口的嘶鸣声混杂一片。排队的人潮如同被利斧劈开,下意识地向两边惊恐地退避。挡在路中间的牛车被主人死命地鞭打着往旁边赶,拉车的犍牛发出惊慌的哞叫。
“拦住他!擅闯城门者…”一个金吾卫什长厉声呵斥,挺枪上前,但话未说完,那枚几乎戳到他脸上的金牌,以及马背上那个泥鬼般、眼神却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身影,让他硬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脸色瞬间煞白!
“滚——开——!”韩三郎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双腿猛夹马腹,“追影”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四蹄腾空,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裹挟着刺鼻的汗臭、泥腥和那股诡异的甜腐气,险之又险地擦着金吾卫的枪尖,冲进了光化门那幽深、漫长、如同通往冥府般的门洞!
阴冷、潮湿、带着千年石壁特有寒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韩三郎一个激灵。马蹄铁踏在巨大的青石板路面上,发出清脆得令人心慌的“哒哒”声,在空旷的门洞里激起阵阵回音,如同丧钟敲响。
门洞尽头的光亮迅速扩大。冲出光化门的一刹那,喧嚣鼎沸的人声、车马声、叫卖声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长安!这就是长安!宽阔得能并排跑十辆马车的朱雀大街,在无数灯笼火把的映照下,亮如白昼!两旁是鳞次栉比、望不到头的楼阁店铺,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派非凡。衣着鲜亮的行人摩肩接踵,香车宝马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酒香、食物的香气,繁华得令人目眩神迷!
这极致的繁华,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韩三郎身上。他和他那匹泥污满身、摇摇欲坠的老马,还有背上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包袱,与这锦绣堆砌的帝都,格格不入得像个荒谬的笑话。
“大人!这边!这边请!”
一个尖细急促的声音在嘈杂中异常清晰地钻入韩三郎的耳朵。只见一个穿着深青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小太监,像只受惊的兔子般从街角窜了出来,拼命朝他挥手。小太监年纪不大,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目光死死锁在韩三郎背上的包袱上。
韩三郎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下意识地催马靠了过去。
“快!快跟我来!高公公有令,命小的在此接应!”小太监语速极快,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宫廷中人特有的谨慎和不容置疑,“随我来!抄近路!华清宫在城东!”
小太监不再多言,转身就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灵活地穿梭起来。他专挑狭窄的坊间小巷,七拐八绕,速度快得惊人。韩三郎咬着牙,死死盯着前方那抹跳跃的青色身影,策动“追影”紧紧跟随。马蹄踏在长安城平整的石板路上,每一次颠簸,都让韩三郎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听到竹筒里传来果肉溃烂的闷响。
繁华的市井景象被迅速抛在身后。越往东走,街道越宽阔,行人车马渐稀,取而代之的是高墙深院,朱门紧闭,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属于权贵的、疏离而森严的气息。偶尔有巡逻的金吾卫小队经过,盔甲铿锵,看到小太监的服色和韩三郎高举的金牌,都默默地侧身让路,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夜幕彻底降临。当小太监终于在一处极其僻静、守卫森严的侧门前停下时,韩三郎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来。眼前是一道不起眼的黑漆小门,嵌在高大得望不到顶的宫墙之中,两个按着腰刀的侍卫如同石雕般立在阴影里。
“下马!随我入内!”小太监急促地吩咐,自己先一步上前,对着守卫亮出一块小小的象牙腰牌,低声说了几句。
侍卫验看腰牌,又警惕地扫了一眼浑身泥污、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韩三郎,以及他背上那个显眼的包袱,这才缓缓打开了沉重的侧门,只容一人通过。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仅容两人并肩的夹道。高耸的宫墙遮蔽了所有光线,夹道里漆黑一片,只有墙壁上相隔很远才有一盏小小的、光线昏黄的油灯,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青石板。空气阴冷潮湿,弥漫着苔藓和陈年木头的气息,静得可怕,只有他们两人急促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空洞地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墓道里。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光亮和人声。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雕栏玉砌、灯火通明的庞大宫殿群撞入眼帘!飞檐斗拱在无数宫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亭台楼阁掩映在奇花异草之间,远处隐约传来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熏香和脂粉气息。
华清宫!到了!
韩三郎紧绷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放松,就被小太监引着,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偏殿前。殿外站着几个同样穿着深青色宦官服饰的人,垂手肃立,气氛压抑。
“在此等候!万勿走动!”小太监低声叮嘱一句,自己则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神色变得无比恭谨,小碎步快速走进了殿内。
韩三郎僵立在殿外冰冷的白玉阶前。背上的荔枝包袱沉重得让他直不起腰,那股腐败的甜腻气息在浓郁熏香的包围下,顽强地钻入他的鼻腔,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意志。殿内隐约传来说话声,一个略显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韩三郎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汗水混着脸上的泥污,顺着下巴滴落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污迹。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也许是一辈子。殿门无声地开了。小太监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面白无须的老宦官。他穿着暗紫色绣云纹的袍服,头戴黑色纱冠,面容清癯,眼神如同古井深潭,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便弥漫开来,殿外所有的小太监都躬下了身子,大气不敢出。
高力士!这位权倾朝野、天子近侍、被尊为“高将军”的大宦官,就这样真实地出现在韩三郎面前。
“东西呢?”高力士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像带着冰碴子,直接砸在韩三郎的心坎上。
韩三郎一个激灵,几乎是扑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玉石阶上,也感觉不到疼。他用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手,解开背上层层叠叠的油布包裹,动作笨拙又急切,生怕慢了一分。当那个颜色黯淡、凝结着水珠的竹筒终于暴露在殿前明亮的灯火下时,那股混合着甜香与腐败的气息再也无法遮掩,猛地扩散开来!
高力士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直刺韩三郎!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加重,压得韩三郎几乎趴伏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旁边侍立的小太监们更是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这味道…太不祥了!
“启…启禀高公公…”韩三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头埋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路途…路途艰险…遇山洪…遇截杀…陈伯…阿泉…他们…”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哽住了喉咙,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他只能死死地捧着那个竹筒,像捧着随时会炸开的火药桶。
高力士的目光在那竹筒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三息,漫长得如同三年。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飘来的丝竹声显得格外刺耳。
“尚可。”终于,高力士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他微微侧头,对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太监吩咐:“带他去梳洗更衣,半炷香后,觐见贵妃娘娘。”
“是!”年长太监躬身领命。
高力士不再看韩三郎一眼,转身,紫色袍服的下摆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无声地消失在偏殿深处。
韩三郎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背上那依旧沉重的负担,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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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清宫深处,长生殿。
巨大的鎏金蟠龙柱支撑着高阔的殿顶,地上铺着来自波斯的厚密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殿内温暖如春,弥漫着名贵的龙涎香和女子身上特有的甜香。数十盏巨大的宫灯将殿内照耀得亮如白昼,却奇异地并不刺眼,光线柔和地洒在精美的瓷器、玉器和丝绸帷幔上,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韩三郎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明显不太合身的低级宦官服饰,跟在那个年长太监身后,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路,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他刚刚被两个小太监架着,用冰冷的井水胡乱冲洗了一下,搓掉了身上厚厚的泥垢,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脸上被荆棘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此刻站在这富丽堂皇、如同天上宫阙般的长生殿内,他感觉自己像一粒误入玉盘的灰尘,渺小、肮脏、格格不入。背上似乎还残留着荔枝包袱的沉重触感,鼻尖却已被浓郁的熏香彻底淹没。
殿内深处,隐隐传来女子慵懒的娇笑声和清越的琵琶声。那笑声如同羽毛搔过心尖,琵琶声则如珠落玉盘,流淌着说不尽的旖旎风情。
年长太监在通往内殿的珠帘前停下,躬着身子,用一种极其谦卑的语调禀报:“启禀娘娘,岭南荔枝到——”
珠帘内,琵琶声戛然而止。
一个慵懒柔媚、带着一丝刚睡醒般沙哑的女声响起,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滑过肌肤:“哦?快呈上来瞧瞧。今年的,可别又像去年那般,蔫头耷脑的,失了鲜气。”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骨头酥软的魔力。韩三郎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膝盖不由自主地发软。他低着头,双手捧着那个用干净锦缎重新包裹好的竹筒,跟着引路的太监,膝行入内。冰凉光滑的绒毯隔着薄薄的裤子,寒意直透骨髓。
内殿的光线比外间稍暗,更添几分暧昧。韩三郎不敢抬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面前三尺见方的地毯花纹。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见前方不远处,一张宽大的、铺着厚厚锦褥的贵妃榻。榻边侍立着几个宫装侍女,屏息垂首,如同没有生命的玉雕。
“娘娘请看。”引路的太监小心翼翼地从韩三郎手中接过锦缎包裹,解开系带,露出里面的竹筒。他旋开顶端的蜡封盖子,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
一股更加清晰的、混合着荔枝清甜与某种微妙腐败的气息,瞬间在浓郁的熏香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弥漫开来。虽然被王氏的盐蜜糊延缓,被华清宫的熏香极力掩盖,但这股属于“不新鲜”的气息,在这极致讲究的富贵窝里,显得如此突兀和刺鼻。
侍立在贵妃榻旁的一个绿衣宫女,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秀气的眉头。
韩三郎的心沉到了谷底,冷汗瞬间浸湿了刚换上的衣衫。
“咦?”贵妃榻上传来一声略带讶异的轻呼。一只纤纤玉手伸了过来,指甲染着鲜艳欲滴的蔻丹,如同十片小小的、娇嫩的花瓣。那手指在宫灯柔和的光线下,莹白如玉,细腻得看不到一丝纹路。她轻巧地拈起竹筒里一颗看起来尚算饱满的荔枝。
韩三郎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成败,生死,就在这一念之间!
只见那只完美无瑕的手,灵巧地剥开荔枝那暗红中透着一丝褐色的粗糙外壳。莹白剔透、如同凝脂般的果肉露了出来,饱满的汁水沾湿了那染着蔻丹的指尖。贵妃似乎并未太在意那微弱的异样气息,或许是熏香太浓,或许是长途跋涉的荔枝本就会有些“风味”。她将那颗剥好的荔枝果肉,姿态慵懒地送入了红唇之中。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远处更漏滴水的细微声响。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嗯…”一声满足的、带着鼻音的轻哼响起,如同羽毛轻轻搔过所有人的心尖。随即,是清脆的咀嚼声。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韩三郎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
“倒是比往年…更清甜些呢!”柔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刚品尝完美味的慵懒和愉悦。接着,是低低的、如同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里充满了纯粹的、小女儿般的欢喜,“陛下您尝尝?今年的荔枝,真真儿的不错!”
韩三郎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瘫倒在地。成了!竟然成了!陈伯…阿泉…你们…你们看到了吗?!
“爱妃喜欢就好。”一个浑厚沉稳、带着帝王威严的男声在贵妃榻另一侧响起,语气中充满了宠溺,“高力士,重赏!”
“奴婢领旨。”侍立在珠帘外阴影里的高力士立刻躬身应道。韩三郎眼角的余光瞥见高力士垂首时,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某种更深的忧虑?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绯色宦官袍服、面容焦灼的中年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珠帘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陛下!安西八百里加急军报!范阳…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反了!二十万大军已过黄河,直扑洛阳!”
如同平地惊雷!
殿内瞬间死寂!方才的旖旎温情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撕得粉碎!
玄宗皇帝猛地从贵妃榻上坐直了身体,方才的闲适慵懒一扫而空,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射出骇人的厉芒:“什么?!安禄山反了?!”
跪在地上的绯袍太监浑身抖如筛糠,头埋得更低:“是…是…军报在此…”他双手颤抖着高举过头顶,捧着一卷封着火漆、插着染血雉羽的紧急军报。
高力士快步上前,接过军报,迅速拆开火漆,展开扫了一眼,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他快步走到玄宗身边,低声而清晰地复述着军报内容,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砸在寂静的殿内。
杨贵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手中拈着的另一颗荔枝“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滚了几滚,沾染了灰尘。她美丽的眼眸里充满了惊愕和茫然,方才的慵懒娇憨荡然无存。
“陛下!”一个急切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穿着紫色官袍、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的中年官员快步走入内殿,正是当朝宰相杨国忠!他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震惊、愤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急切的复杂表情。他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韩三郎,径直冲到玄宗榻前,躬身急道:“陛下!安禄山狼子野心,臣早有预料!如今叛乱既起,当速调兵平叛!臣以为,当立刻下旨,命哥舒翰…”
“杨相!”玄宗猛地抬手,打断了杨国忠的话。这位开创了开元盛世、如今却已显出老态的帝王,此刻眼中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被深深刺痛的惊怒,他看了一眼滚落在地、沾了灰的荔枝,又看了一眼跪在角落里、如同背景板般毫不起眼的韩三郎,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军国大事,容后再议!没见贵妃在此吗?”
杨国忠被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不易察觉的阴沉。他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跪着的韩三郎,以及高力士手中那个刚刚呈献过荔枝的竹筒。当他的目光扫过韩三郎那张泥污虽去、却依旧残留着风霜和伤痕的脸,以及那身不合体的低级宦官服饰时,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毒蛇盯上了猎物,充满了审视和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轻蔑。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刺在韩三郎身上。
韩三郎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毯上。背脊上仿佛还残留着江陵渡口那淬毒弩箭的寒意。他心中警铃大作:杨国忠!这个一手遮天的宰相!截杀他们,要毁掉荔枝的幕后黑手!
杨贵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娇躯微颤,依偎向玄宗,声音带着一丝委屈的哭腔:“陛下…臣妾…臣妾害怕…”
玄宗心疼地揽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爱妃莫怕,有朕在。”他转向杨国忠和高力士,语气不容置疑:“传旨,命郭子仪火速回京!哥舒翰严守潼关!杨相,高力士,随朕去前殿议事!其余人等,退下!”
帝王的命令如同金科玉律。内殿的气氛瞬间从惊变转为肃杀。宫女太监们如同受惊的鸟雀,无声而迅速地躬身退下。杨国忠狠狠地剜了韩三郎一眼,那眼神中的阴冷几乎要凝成实质,才不甘地随着玄宗和高力士匆匆离去。
转眼间,富丽堂皇的内殿只剩下韩三郎一人,依旧僵硬地跪在冰冷的地毯上。方才的喧嚣、惊变、天威震怒,都如同幻梦一场。只有地毯上那颗滚落的、沾了灰尘的荔枝,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荔枝腐败的甜香与血腥军报的铁锈味交织在一起,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是何等的荒诞与真实。
一个年长的宫女无声地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递过一个小小的锦盒,盒盖打开,里面是几锭黄澄澄的金子,在宫灯下闪着诱人却冰冷的光泽。
“娘娘赏你的。拿着,出宫去吧。”宫女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韩三郎看着那金锭,又看了看地上那颗沾灰的荔枝。陈伯枯槁的手,阿泉染血的嘶吼,江陵渡口浑浊的江水…这一切,就值这几块金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荒谬感猛地冲上心头,堵得他喘不过气。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锭,那寒意一直透到心底。
他默默收起锦盒,没有谢恩,只是麻木地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跪而麻木刺痛。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颗滚落的荔枝,转身,跟着一个引路的小太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这如同天上宫阙般的长生殿,重新没入华清宫深沉的、充满了未知与杀机的夜色之中。背脊上,似乎还残留着杨国忠那毒蛇般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