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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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清水巷七号,就是你的鞘。”

陆绎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冰冷的话语——“带上你的琴,还有,这本册子。去城西,清水巷,七号。”——却如同无形的锁链,死死缠绕在脖颈,沉重得令人窒息。

死胡同的污秽角落,只剩下我一个人,抱着那本烫金云纹、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册子,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怀中的铁匣空荡而冰冷,像一只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尸骸。

教坊司回不去了。徐妙锦的羞辱,李炳章的血腥,红绡房中冰冷的死亡气息……那个污浊的泥潭,已然成为绝境。陆绎的宣告,不过是给这绝境盖上了最后的棺盖。

清水巷七号。一个地名。一个未知的、被陆绎指定的去处。是庇护所?还是……另一个更精致的牢笼?抑或是……磨刀石的所在?

巨大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交织着。但这一次,那焚心的恨意并未被恐惧淹没。指尖抚过册子上“司礼监随堂太监赵真”、“户部左侍郎徐阶”那一个个冰冷的名字,如同抚过烧红的烙铁,灼痛感反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做一把刀?好。

陆绎,那就看看,你如何握得住这把淬了血仇剧毒的刀锋!

我挣扎着站起,双腿因长时间的蜷缩和恐惧而麻木僵硬,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将那本沉重的烫金册子,连同那把染血的黄铜钥匙,用撕下的内衫布片紧紧包裹,深深塞进怀中最贴身的位置,用腰带死死勒紧。冰冷的硬物紧贴着肋骨,如同背负着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清水巷。城西。

***

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零星飘起了冰冷的雨丝。城西的街巷比南城更显破败、冷清,房屋低矮,行人稀少,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煤炭燃烧的烟气。

清水巷是一条狭窄、幽深、异常安静的巷子。两侧是高高的、斑驳的青砖院墙,墙头探出枯败的藤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巷子里几乎没有行人,只有雨水滴落在石板路上的单调声响,更添几分死寂。

七号。

一扇不起眼的、甚至有些破旧的乌木门扉,嵌在右侧的院墙上。门板上的黑漆早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质。没有门环,没有匾额,只有门楣上方一块小小的、刻着“七”字的青石牌匾,也被雨水和灰尘浸染得模糊不清。

就是这里。

我停在门前,雨水顺着额发滑落,冰冷地钻进脖颈。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雨声淅沥。怀中的册子紧贴着心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冰冷的棱角。陆绎会在里面吗?还是……只有一张等待吞噬我的巨口?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踏入未知深渊的决绝,我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推向了那扇破旧的乌木门扉。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而悠长的呻吟,在寂静的雨巷中格外刺耳。

门,没有上锁,应手而开。

门内,是一个极其狭小的天井。不过方丈之地,青石板铺地,缝隙里长着湿滑的青苔。正对门是一间同样低矮、黑瓦白墙的正房,门窗紧闭。左右是两间更小的耳房。天井角落里,一株半枯的老梅在冷雨中瑟缩着,枝干虬结扭曲。

没有灯火,没有人声。只有雨水敲打瓦片和青石板的单调声响,更显得这方寸之地死寂得如同坟墓。

这就是清水巷七号?陆绎让我来的地方?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我踏入天井,雨水瞬间打湿了单薄的粗布衣衫,带来刺骨的冰凉。脚步踩在湿滑的青苔上,小心翼翼。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紧闭的门窗和死寂的耳房。

无人。寂静……

陆绎呢?他在哪里?他让我来此,难道只是为了把我丢在这冰冷的、无人知晓的角落自生自灭?

巨大的疑惑和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我走到正房门前,试着推了推。门,同样没有上锁,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灰尘和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甚至称得上简陋。一桌,一椅,一床。桌上放着一套半旧的青瓷茶具,一个油灯盏。靠墙是一个不大的书架,上面稀稀落落放着几本线装书。角落里,堆放着一些蒙尘的杂物。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正中,那张简陋的木桌旁,安静地放置着一张琴。

一张通体乌黑、造型古朴、线条流畅的七弦琴。琴身并非常见的桐木,而是泛着幽暗光泽的、如同墨玉般的材质。琴弦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焦尾!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张琴……这张琴的形制、材质、那特有的“焦尾”特征……竟与祖父生前最珍爱、后来在抄家混乱中不知所踪的那张前朝古琴“九霄环佩”如此相似!不!不是相似!这……这分明就是它!

祖父的琴!它怎么会在这里?!在陆绎指定的地方?!

巨大的震惊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我几乎是扑到了桌前,颤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抚上那冰冷光滑的琴身。熟悉的触感,如同隔世的记忆瞬间汹涌回潮!祖父在花厅月下抚琴的清癯身影,那悠远旷达的琴音……一切恍如昨日!

陆绎!他找到了这张琴!他把它放在这里!他是什么意思?!是警告?是恩威并施?还是……一种更隐晦的、我无法理解的……认可?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激烈碰撞。指尖抚过冰凉的琴弦,那根曾在教坊司割破我手指的旧弦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韧冰冷的金属新弦。袖中那根缠绕的、浸透我鲜血的旧琴弦,此刻仿佛也隐隐发烫。

就在我心神剧震、指尖无意识划过琴弦的刹那——

“铮……”

一声极其轻微、空灵悠远、如同冰泉滴落深潭的泛音,在寂静的房间内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也瞬间攫住了我全部的心神!

这声音……这琴的余韵……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桌上一本摊开的、压在青瓷茶盏下的旧书吸引。书的纸张泛黄,边角卷起,上面是熟悉的、古朴的减字谱。

《广陵散》!

正是那本藏着祖父血书、被我带入教坊司、后来又藏匿了蓝册和钥匙的古谱!它怎么会在这里?!它不是在教坊司我的包袱里吗?!

陆绎!果然是他!他不仅找到了祖父的琴,还拿回了这本古谱!他什么都知道!他如同一个掌控一切的幽灵,早已将我的一切牢牢握在掌心!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寒意再次袭来。我颤抖着拿起那本古谱,熟悉的触感带来一阵酸楚。翻开,那些祖父留下的、关于指法气韵的蝇头批注依旧清晰。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还能感受到祖父书写时的温度。

翻到那页曾被我的血浸透、浮现出“吾之沉浮,皆系黄河”血书的地方。纸页边缘依旧残留着暗沉的、如同泪迹的褐色斑点。

就在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处血痕时——

一个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触感差异,透过指尖传来!

那处血痕浸润过的纸张纹理……似乎比旁边更粗糙一些?而且……在血痕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墨点,隐藏在祖父批注的笔锋转折处!

那不是墨点!

在昏暗的光线下,我凑近了仔细分辨。那是一个极其精巧、细如蚊蚋的……标记?或者说……一个索引符号?!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祖父的血书是引子,蓝布册子是指向铁匣的地图,烫金册子是记录罪证的账簿……而这本《广陵散》古谱……难道还藏着更深层的秘密?!

我猛地将古谱举到眼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昏沉的天光,手指颤抖着,沿着那个微小的标记符号,在谱纸的纹理上、在祖父的批注字里行间……细细追寻!

没有!没有任何异常的文字!

等等!纹理!是纸张本身的纹理!那些被血水反复浸润又干涸的纤维走向……在标记符号的附近,似乎形成了一种极其隐晦的、如同密码般的……指向?!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特殊的纹理上,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推演!祖父是琴道大家,也是书画大家,他深谙纸张纹理之道!他将秘密……藏在了纸背的纤维里?!

顺着那纹理的指引,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谱纸的左上角,一处看似普通的、记录着几个特殊指法符号的空白边缘。

那里,在极其细微的、需要凝神到极致才能分辨的纸纤维凸起中,似乎……隐藏着几个更小、更细的墨点!它们排列的方式,带着一种奇异的规律!

是经纬!是定位!

我猛地抓起桌上的油灯,颤抖着点燃!昏黄跳跃的光晕瞬间照亮了泛黄的谱纸!

屏住呼吸!指尖蘸取了一点冰冷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微地涂抹在谱纸左上角那处有着特殊墨点排列的空白边缘!

水痕迅速晕开,浸润着粗糙的纸页。

然后,在昏黄的灯光下,在湿润的纸页背面,在那几个墨点定位的经纬交叉处,一行极其细小、如同蚊足、却力透纸背的字迹,缓缓地、如同幽灵般浮现出来!

字迹狂放狷介,带着一种孤愤决绝之气,正是祖父严嵩的手笔!

只有七个字:

“河源在,吾道不孤。”

轰——!

如同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我猛地倒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手中的油灯剧烈摇晃,光影在斑驳的墙壁上疯狂跳动!

河源在,吾道不孤!

河源!那烫金册子上记录的、秘藏于西山皇姑寺地宫、钥匙分掌于赵真、王用宾、徐阶三巨头手中的巨额赃款!

祖父……他早就知道“河源”的存在!他留下这七个字是什么意思?“吾道不孤”?难道……难道在这张由内廷宦官、部院重臣、封疆大吏共同织就的滔天巨网之下,还隐藏着另一股力量?一股与祖父志同道合、同样在追查“河源”、试图掀翻这张巨网的力量?!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撼、希望与更深刻迷茫的洪流,瞬间将我吞没!陆绎……他知道吗?他让我来此,让我发现祖父这最后的遗言……是巧合?还是……他本就是这“吾道不孤”中的一员?!

这清水巷七号,这祖父的琴,这摊开的《广陵散》古谱……这一切,都是他精心布置的?他引我来此,不仅仅是为了那本烫金册子,更是为了让我看到祖父这最后的遗言?!

“吱呀——”

就在我心神剧震、几乎无法思考之际,身后那扇虚掩的正房门,被一只骨节分明、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推开了。

冰冷的、带着夜雨寒气的风,裹挟着门外湿漉漉的气息,猛地灌入房间。

我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墙壁,油灯的光晕将我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

门口,陆绎高大的身影静静伫立。

他换了一身同样毫无纹饰、却干净挺括的玄色劲装,方才沾染的污秽早已不见。雨水顺着他冷硬的脸颊轮廓滑落,滴在肩头,晕开深色的水迹。

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落在了我手中那本湿润的、字迹正在缓缓消失的古谱上,也落在了我因巨大震惊而失魂落魄的神情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紧抿的薄唇,似乎比平日更加冷硬。

他缓缓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寒冷。

狭小的房间内,只剩下我们两人。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上投下两个沉默对峙的影子。

他一步步走近,脚步无声,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最终,停在了木桌前,停在了那张墨玉焦尾琴旁。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广陵散》古谱,扫过那正在迅速干涸、字迹即将彻底消失的湿润痕迹,最终,落回了我的脸上。

“看到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死死攥着手中的古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震惊和无数疑问堵在喉咙里,如同乱麻。

陆绎没有等我回答。他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琴身上,修长而带着薄茧的指尖,极其随意地、轻轻拂过那冰冷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琴弦。

“铮……”

又是一声空灵、悠远、带着无尽寒意的泛音,在死寂的房间里袅袅回荡。

“刀,磨得再利,”他抬起眼,墨瞳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我苍白惊惶的脸,“也需要鞘。”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清水巷七号,就是你的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