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金蟾吐香
城南百草集,名副其实。街道两旁鳞次栉比地开满了大小药铺、医馆、以及售卖各种稀奇古怪药材、矿石的摊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驳杂的气味——苦药的辛涩、草叶的清香、矿石的土腥、以及各种炮制药材产生的焦糊烟火气,形成一股独特而略带刺激性的氛围。
萧砚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如同一个寻常的采药人,混迹在熙攘的人流中。他的目标很明确——回春堂。这是一家颇有年头的药铺,门面古旧,招牌上的金漆已有些剥落,但进出的客人却不少,显得生意兴隆。
他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在回春堂斜对面一家卖凉茶的小摊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周围,实则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回春堂的一切:进出人员的身份、频率、伙计的神情举止、后门的位置、以及……空气中那细微的气味变化。
回春堂正门飘出的,主要是各种药材混合的辛香。然而,当一阵风从侧面巷道吹来时,萧砚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冰冷气息——金属与草木灰烬混合的奇异味道!正是“烬香”独有的气息!虽然被浓烈的药味和烟火气掩盖得几乎难以分辨,但萧砚十年磨砺出的感官,依然精准地锁定了它!
来源,正是回春堂的后院方向!
萧砚心中一定。苏明溪的线索,果然指向了关键之地!他不动声色地付了茶钱,绕到旁边的小巷。回春堂的后墙很高,墙头还插着防贼的碎瓷片。后门紧闭,是厚重的木门。他装作寻找东西,沿着墙根缓慢移动,鼻翼微动,仔细分辨着气味的浓度变化。最终,他在后院西北角墙外停住脚步。这里的味道,最为清晰。
墙内隐约传来低沉的捣药声和炉火的噼啪声。他观察四周,发现墙角有一棵高大的老槐树,枝桠繁茂,有几根粗壮的枝干正好伸向回春堂后院的屋顶。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脑中形成。
入夜,月黑风高。萧砚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回百草集。他换上夜行衣,借助老槐树的枝干,如同灵猫般攀上回春堂后院的屋顶。伏低身体,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片瓦。
昏黄的光线从缝隙中透出,带着浓烈的药味和那股冰冷的“烬香”气息。下方是一个不算大的制药作坊。几个穿着短褂的伙计正埋头干活,有的在研磨矿石粉末,有的在照看炉火上的砂锅,锅里熬煮着黑乎乎的药膏,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角落里,一个戴着皮质围裙、面容阴鸷的干瘦老头(看样子是管事)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密封的陶罐里,舀出一些灰白色的粉末,正是“烬香”毒粉!他正将其与另一种深褐色的药膏混合!
萧砚屏住呼吸,仔细观察。老头的动作极其谨慎,显然深知手中之物的剧毒。他混合好后,将混合物倒入特制的模具中,压制成一炷炷线香的形状。旁边一个特制的铜盘里,已经放满了数十支压制好的、颜色深沉的线香,散发着浓郁的、令人不安的混合气息——正是“烬香”成品!
找到了!毒巢就在这里!萧砚强压心中激动,继续观察。他注意到作坊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工粗糙的神像,神像脚下踩着一只造型奇特的……三足金蟾?金蟾口中,似乎还叼着一枚铜钱。而在作坊正中的供桌上,赫然也供奉着一尊小巧的青铜三足金蟾香炉!炉中插着的,正是三支颜色深沉的“烬香”!青烟袅袅,散发着那致命的冰冷气息!
金蟾!萧砚心中剧震!刘三水账本上的“巨鼋”(大鳖),王掌柜提到的“巨鼋”,难道……竟是指“金蟾”?“鼋”与“蟾”在古语中或有混淆?或是某种隐晦的代号?这三足金蟾,是某种象征?还是……某个组织的标识?!
就在这时,作坊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锦缎长衫、商人模样的胖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色。那阴鸷老头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容迎上去:“钱管事,您来了。这一批‘金蟾吐香’刚制好,成色上佳!”
钱管事?!萧砚瞳孔一缩!他认得此人!是宰相苏文博府上外院的一个管事!他曾远远见过一次!
钱管事拿起一支香,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老规矩,一半送到老地方,另一半……”他压低声音,“相爷吩咐了,新到的那批辽东老参,需用此香‘熏制’一番,药效更佳。手脚干净点!”
“是是是,小人明白!”阴鸷老头连声应道。
宰相府!苏文博!萧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毒香的源头,竟与当朝宰相苏文博有关?!那“金蟾”标识,难道是相府的隐秘代号?!而苏明溪……她昨日在刑部那欲言又止的回避,回到漱玉轩后那反常的疏离……难道她早已知道?甚至……参与其中?!
巨大的震惊和冰冷的猜疑瞬间攫住了萧砚的心!他伏在屋顶,身体僵硬,手指深深扣入冰冷的瓦片缝隙。真相的冰山一角如此狰狞地显露,却将他推向了更深的迷雾与痛苦深渊。他心心念念要追查的灭门血仇,他逐渐产生信任甚至好感的女子,竟可能与这毒害朝廷命官、侵吞国帑的滔天巨案紧密相连?!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脚下瓦片因他用力过猛,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嚓”脆响!
“谁?!”作坊内,那阴鸷老头和钱管事同时警觉地抬头!数道凌厉的目光瞬间射向屋顶!
暴露了!萧砚心中警铃大作!他毫不犹豫,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后翻滚,同时手中早已扣住的几枚铜钱激射而出,打向屋内几处灯盏!
“噗!噗!噗!”
灯火应声而灭!作坊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和混乱!
“有贼!抓贼啊!”惊叫声四起。
萧砚借着黑暗的掩护,如同大鸟般从屋顶跃下,落入旁边狭窄的巷道,发足狂奔!身后传来破门声、追赶的脚步声和凶狠的呼喝!他必须立刻将消息传回刑部!宰相府涉案,这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天大之事!
他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矫健的身手,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梭,试图甩掉追兵。然而,对手显然对这片区域也极其熟悉,紧追不舍!眼看追兵越来越近,前方巷口突然拐进一队巡夜的兵丁!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千钧一发之际!
“这边!”一个刻意压低的、熟悉的女声在身旁一个堆满杂物的黑暗角落里响起!紧接着,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猛地抓住了萧砚的手腕,将他用力拽了进去!是苏明溪!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脸上蒙着一方黑纱,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里面充满了焦急和决绝!
“跟我来!”她不容分说,拉着萧砚钻进杂物堆后一个极其隐蔽的、被破旧草席掩盖的狗洞!两人狼狈不堪地钻过狗洞,外面是一条更僻静、堆满垃圾的臭水沟旁的小路。苏明溪拉着萧砚,头也不回地朝着漱玉轩的方向疾奔!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被隔断在墙的另一边,渐渐远去。两人在昏暗的小路上狂奔,直到确认安全,才在一处断墙的阴影下停下,剧烈地喘息着。
萧砚甩开苏明溪的手,气息未平,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我有危险?回春堂制毒,‘金蟾’标识,宰相府的钱管事……这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深深的质疑。
苏明溪扯下脸上的黑纱,露出一张因奔跑而泛红、却异常苍白的脸。她看着萧砚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猜忌和冰冷,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眼中瞬间盈满了委屈、痛苦和难以言说的挣扎。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苦涩的叹息,避开了他逼视的目光,低声道:“先离开这里……回去再说……”
她的回避,在萧砚眼中,无疑成了心虚的默认。那股冰冷的猜疑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充满失望和寒意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一言不发地朝着漱玉轩的方向走去。月光将他的背影拉得长长的,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孤绝。
苏明溪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最终无力地靠在冰冷的断墙上,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任由绝望和无助将自己淹没。误会如同冰冷的鸿沟,在刚刚共同经历生死奔逃后,骤然横亘在两人之间,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