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十年债
东宫书房,窗棂紧闭,光线昏暗。
檀香炉里没有点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凝滞的、山雨欲来前的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李东樾进来的时候,裴知寒正坐在书案后。
他面前没有摊开任何卷宗,只有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茶水泛着一层冷光,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
“殿下。”
李东樾躬身行礼,这位掌管着东宫所有护卫,杀伐果决的指挥使,在裴知寒面前,永远收敛着所有的锋芒,如同一把藏于鞘中的刀。
“坐。”
裴知寒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到对面的圈椅上。
李东樾依言坐下,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不屈的枪。
他能感觉到,今日的太子殿下,与往常有些不同。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的杀意,如腊月寒风,割面生疼。
“东樾。”
裴知寒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让李东樾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你对户部尚书萧菱书,了解多少?”
李东樾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太子会突然问起这位当朝新贵,那可是一尊轻易触碰不得的阎罗。
他迅速在脑中整理了一下信息,沉声回道:“萧菱书,顺天十九年,任户部侍郎,为官中正,政绩平平。靖安之变后,因其临危不乱,抄家缴受之功,被陛下破格提拔为户部尚书,入主内阁。此人……手段圆滑,在朝中根基颇深,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李东樾顿了顿,补充道:“其子萧年,早年间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好赌成性,在其入内阁三年之后,入了户部,如今户部大权已尽数在他们父子之手。”
裴知寒静静地听着。
李东樾说的,是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的。
可他知道的,却更多,那是来自十年前,带着血腥气和阴谋味道的真相。
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那个红衣女子的身影,她倚着梅树,神情疏懒,语气里带着天生的讥诮,却字字珠玑,直指人心。
“昭宁说,户部侍郎家那个败家子,欠了能买下半条街的银子。他爹管着国库,儿子倒好,在外面当散财童子……”
昭宁公主,想到他裴知寒的心里微微刺痛。
那是整个皇宫里,待他最好的人,也只有昭宁姐姐,把他当做至亲骨肉。
他深吸了口气,再次回到情报上来。
是来自十年前的,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的情报,被尘封在长安的地下,被历史掩埋的真相。
“孤要你查一件事。”
裴知寒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一下,都敲在人心上。
“查十年前,顺天十九年,时任户部侍郎萧菱书之子萧年,在京中所有赌场、销金窟的全部赌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孤要知道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他从何处借的钱,又用在了何处,最后又是如何还上的。每一笔,都不能漏。”
李东樾的呼吸,蓦地一窒。
查一个现任内阁首辅十年前的旧账?
这已经不是打草惊蛇,这是直接拿刀往毒蛇的七寸上捅,是鱼死网破的决绝。
但他知道,这位手段比自己狠辣百倍的监国太子,一定知道那条蛇的七寸到底在哪儿。
太子的手段,太子的狠辣,没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孤还要你,设法调出当年户部所有拨往北疆的军饷卷宗。”
裴知寒没有理会他的迟疑,继续说道。
他的目光透过昏暗的光线,落在虚空某处,仿佛能穿透十年光阴,看到那片冰冷的北疆大地。
“从国库出银,到户部经手,再到押运出京,每一个环节的签押,每一个官印,孤都要看到原件。”
李东樾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湿透了内衫。
他终于明白,太子要做的,根本不是调查什么陈年旧案。
如今朝局依旧乌云密布,自半年前太子监国以来,行将就木的皇帝就一病不起,常年卧榻。
可太子的势力并不稳固,他全盘接手这偌大的国度,阻力十分巨大。
毕竟只要没有登基,他就不是皇帝!
所以……他要将躺在卧榻上久病不起的皇帝亲手提拔起来的内阁重臣,连根拔起。
李东樾不必去提醒这位殿下这件事的后果,是与半个内阁为敌。
他既然说了,那就一定是笃定了。
这件事,也一定会成功。
裴知寒缓缓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是历经劫难后的决绝。
“孤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孤疯了,拿内阁和朝堂的稳定,去赌一个早已盖棺定论的案子。”
他站起身,走到李东樾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但这件事,关乎的不是党争,稳定。它关乎的,是这天下,是这江山,是这人心。”
那清冷的声音,此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千斤巨石,掷地有声。
“它关乎北疆三万将士的忠魂,是否被人用脏水泼了一遍又一遍,死不瞑目。”
“关乎靖国公苏家满门,究竟是谋逆,还是冤屈,是青史留名还是遗臭万年。”
“更关乎孤这个太子,还能在这东宫里,坐稳几天,能否配得上这天下正统!”
最后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李东樾的心上。
他猛然抬头,看着眼前的太子。
这张年轻的脸上,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冷酷与决绝。
李东樾明白了。
这不是一场豪赌。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他所说的并非是家国天下,而是党争。
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史书记载。
他是个仁慈的君王,至少,在史书里是如此。
战争开始。
李东樾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声音铿锵有力。
如金石相击,响彻书房。
“臣,万死不辞。”
李东樾离开后,书房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裴知寒走到窗边,推开了一道缝。
冷风灌了进来,带着一丝梅花的清香。
他望着这座他住了三年的东宫,曾是她的家。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跨越了生死的连接。
私心是自己的天下,可这私心里,何尝没有夹杂着对她的惦念?
即便他再不想承认,自己的心,却已经在为她担忧起来。
她在十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夜里,为了家族的清白,为了北疆的安宁,做出了她的选择。
他抬起手,掌心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深刻而清晰。
相书上说,掌纹定命,命由天定。
可如今,他的掌纹,已经被那个女子,用一杆柳条,强行改写。
他不知道,这条新的命运之路,通往何方。
是万丈深渊,还是九重云霄。
但他知道。
他的手里必须抓握住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