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寒夜毒·千蛛丝
听雨轩的院门如同沉重的铁闸,将苏晚隔绝在顾府繁华喧嚣之外。寒风卷着枯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茯苓端着漆盘的手微微发抖,盘里是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和一小碟黑乎乎的、散发着怪味的咸菜。
“小姐…”茯苓声音哽咽,看着苏晚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枯槁的手指捻着一根枯草,眼神空茫地望着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脖颈上那圈青紫的指痕在素白的中衣领口上显得愈发狰狞刺目。“她们…她们简直不是人!这连猪食都不如!”
苏晚缓缓收回目光,落在漆盘上。她没有动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顾家的手段,一如既往的下作。用这种最低劣的磋磨,妄图消磨她的意志,逼她低头,或者…逼疯她。
“无妨。”她声音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放下吧。”
茯苓还想说什么,对上苏晚那双深不见底、如同淬了冰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默默放下漆盘,眼泪无声地滚落。小姐不一样了。从侯府回来,那身枯槁的皮囊下,仿佛住进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灵魂。
苏晚没有去碰那碗粥。她站起身,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院角那个小小的红泥药炉。炉膛冰冷,积着昨夜残留的灰烬。她蹲下身,不顾地上的寒气和尘土,枯瘦的手指探入冰冷的炉膛,细细摸索。
指尖触碰到一点坚硬微凉的异物。她小心翼翼地捻了出来。
那是一小撮深褐近黑的粉末,混杂在灰烬中,毫不起眼。正是昨日为顾二爷熬制“清肝泻火汤”时,被她暗中做过手脚的钩藤和“特殊炮制”石决明的残渣!其中蕴含的燥烈隐毒,虽被汤药稀释,但在这纯粹的残渣中,依然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腥烈气息。
苏晚将这点残渣拢在掌心,如同捧着一簇冰冷的火种。她回到石桌前,从袖中取出那个装着御赐金针的紫檀木盒。打开盒子,芍药尾端那点幽蓝冷芒在惨淡天光下幽幽闪烁。她没有取出金针,只是将掌心的毒粉残渣,极其小心地倒入盒中空余的角落。
毒粉与象征皇权的御赐金针同处一室,无声地蛰伏。
“茯苓,”苏晚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去弄些炭来。还有…最烈的烧刀子。”
茯苓一愣:“小姐,您身子还没好…”
“去。”苏晚只吐出一个字,目光却锐利如刀锋。
茯苓不敢再问,抹了把眼泪,匆匆去了。不多时,她抱着几块劣质的黑炭和一壶气味辛辣刺鼻的劣质烧酒回来,脸上带着担忧和疑惑。
苏晚没有解释。她将炭块丢进冰冷的炉膛,又打开那壶劣质的烧刀子。浓烈刺鼻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粗粝的灼烧感。她没有丝毫犹豫,将冰冷的酒液,缓缓浇淋在炉膛的炭块上。
“小姐!”茯苓惊呼。
酒液浸透黑炭,空气中那股劣质烧酒的辛辣味更加浓烈刺鼻。苏晚面无表情,拿起火折子,轻轻一吹,幽蓝的火苗跳跃而起。她将火苗凑近炉膛。
轰!
沾了烈酒的炭块瞬间被点燃!不同于寻常炭火的橘红,那火焰竟带着一种诡异的青白色,猛烈地向上窜起,发出呼呼的、如同鬼哭般的声响!一股极其浓烈、混杂着劣质酒精燃烧的刺鼻气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糊腥气猛地爆发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小院!
这气味是如此霸道,如此怪异,如此令人作呕!
“咳咳咳…”守在外面的两个婆子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烟怪味呛得涕泪横流,剧烈地咳嗽起来,慌忙捂住口鼻后退几步,惊疑不定地看向院内。
“搞什么鬼!”一个婆子尖声叫骂,“弄这么呛死人的怪味!想熏死谁啊!”
“定是那贱人又在作妖!”另一个婆子也咳得满脸通红,眼中满是厌恶和恐惧,“快!快去禀报老夫人和柔姑娘!”
茯苓也被这浓烟怪味呛得连连后退,担忧地看着站在炉火旁的苏晚。青白色的火焰映着她枯槁惨白的脸,跳跃不定,如同鬼魅。她却仿佛对这刺鼻的气味毫无所觉,只是专注地盯着那跳跃的青白火焰,深潭般的眸子里,倒映着冰冷的火苗。
片刻之后,火焰渐趋平稳,但那股混杂着焦糊腥气的浓烈怪味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强地弥漫在听雨轩狭小的空间里,甚至穿透院墙,丝丝缕缕地飘散出去。
***
入夜。寒风凛冽如刀。
顾府二房正院“松涛苑”内,却是灯火通明,暖意融融。顾二爷顾承业歪在铺着厚厚狐裘的软榻上,一手搂着新纳的、妖娆妩媚的柳姨娘,一手端着一只温润的玉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美酒。他红光满面,志得意满。
白日里苏晚那贱人当众拿出什么木片,闹得正厅鸡飞狗跳,着实让他心惊肉跳了一阵。不过老夫人雷厉风行,将那煞星关回了听雨轩,想必翻不出什么风浪。而且…他咂摸着嘴里的美酒,感受着怀中温香软玉,白日里喝的那碗“好侄媳妇”开的“清肝泻火汤”似乎真有些神效,头风竟没像往常那样发作,只觉得浑身通泰舒爽,连带着对酒色的兴致都高昂了许多。
“二爷~”柳姨娘娇滴滴地依偎过来,纤纤玉指拈起一颗水晶葡萄喂到他嘴边,“再喝一杯嘛,这西域的葡萄酿,配您才叫相得益彰呢。”
顾承业哈哈大笑,就着美人的手饮尽杯中酒,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喉咙直冲小腹,说不出的畅快。他大手在柳姨娘腰间揉捏着,醉眼朦胧:“美人儿说的是!喝!接着喝!今晚二爷高兴!”
酒过三巡,顾承业已是酒酣耳热,浑身燥热。他推开腻在身上的柳姨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觉得那股通泰舒爽的感觉越来越盛,如同小蚂蚁在骨头缝里爬,痒酥酥的,勾得他心火难耐。他扯了扯衣襟,对着伺候的丫鬟粗声命令:“去!把前儿得的那坛‘醉春风’拿来!二爷要尽兴!”
丫鬟不敢怠慢,连忙去取酒。就在顾承业满心期待着更烈的美酒,准备彻夜笙歌之际——
一丝极其细微、却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麻痒,毫无征兆地,从他后腰被苏晚金针刺入的那处隐秘穴位猛地窜起!
那麻痒起初如同蚊叮,转瞬间便化作万蚁噬骨!沿着脊椎,疯狂地向四肢百骸蔓延!所过之处,皮肉下的血管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狠狠勒紧、扭曲!
“呃…”顾承业脸上的红光瞬间褪去,脚步猛地一个趔趄,手中的玉杯“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琥珀色的酒液溅了他一身。
“二爷!”柳姨娘和丫鬟们惊呼着上前搀扶。
“滚开!”顾承业猛地推开她们,脸色在烛光下变得惨白,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那万蚁噬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更可怕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从小腹升腾而起,如同被点着的干柴!这燥热与那蚀骨的麻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逼疯人的折磨!
他想喝酒!想喝最烈的酒!想用那灼烧感压下这该死的麻痒!
他更想女人!想用最疯狂的发泄来填补那焚身的燥热!
然而,当他试图迈步去抓酒坛时,双腿却像灌了铅,沉重麻木,几乎无法挪动!那蚀骨的麻痒仿佛钻进了他的骨头里,在疯狂啃噬他的骨髓!
“啊——!”顾承业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嚎叫!他双手不受控制地抓向自己的后腰,抓向那麻痒的源头!指甲瞬间撕裂了华贵的锦袍,在皮肉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这丝毫不能缓解那深入骨髓的折磨!
燥热如同烈火焚身,麻痒如同万蚁钻心!
冰火两重天的极致酷刑,在他体内疯狂肆虐!
“酒!给我酒!”他双目赤红,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嘶吼着,踉跄着扑向桌案上的酒坛。可他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残叶,根本抓不住酒坛,反而将桌上的杯盘扫落一地,叮当作响。
“女人!给我女人!”他又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的柳姨娘,如同饿狼扑食般扑过去!
“二爷!二爷您怎么了?!”柳姨娘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躲闪。
松涛苑内顿时一片大乱。顾承业状若疯魔,时而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身体,留下道道血痕,时而疯狂地扑向酒坛或女人,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和哀嚎。那蚀骨的麻痒和焚身的燥热彻底摧毁了他的理智,将他变成了一个在痛苦和欲望中挣扎的怪物。
浓郁的酒气、脂粉香,混杂着顾承业身上抓挠出的血腥味,以及一股从他体内隐隐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焦糊腥气(正是白日听雨轩药炉燃烧后的残留气息),在这奢华的房间里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顾府。
“听说了吗?二爷疯了!”
“松涛苑那边鬼哭狼嚎的,太吓人了!”
“说是浑身又痒又热,抓得自己血肉模糊,还拼命要喝酒找女人!”
“天爷啊…这…这莫不是撞了邪?还是…那听雨轩的味…”
下人们窃窃私语,脸上充满了恐惧。白日里听雨轩那冲天而起的青白火焰和刺鼻怪味,松涛苑里二爷这突如其来的、如同中邪般的疯狂…这两者之间,被恐惧的想象力迅速串联起来。
苏玉柔带着人匆匆赶到松涛苑门口时,正好听到里面传来顾承业野兽般的嘶吼和器物碎裂的声音,还有女人惊恐的尖叫。那股混杂着酒气、血腥和隐隐焦糊腥气的怪味从门缝里飘出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煞白。
她猛地停住脚步,看着那扇紧闭的、不断传出恐怖声响的房门,眼中充满了惊惧和深深的忌惮。白日里正厅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再次浮现眼前,苏晚那张枯槁却带着诡异笑容的脸,那枚吸附着木片、闪烁着幽蓝寒芒的金针…
一股寒气从苏玉柔脚底直冲天灵盖。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紧紧抓住了身边丫鬟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对方的皮肉。
“走…快走!”她声音发颤,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松涛苑的范围。她不敢进去,更不敢想象里面的场景。苏晚…那个贱人…她做了什么?!
听雨轩内,炉火早已熄灭。
苏晚独自坐在冰冷的石凳上,院外隐隐传来的骚动和那撕心裂肺的嚎叫,如同遥远的背景音。
她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几根细如发丝、近乎透明的丝线。这是她从地宫石架上找到的,一种名为“千蛛丝”的奇异植物纤维,浸泡过特殊的药液后,变得无色无味,坚韧异常。
她拈起其中一根“千蛛丝”,指尖微微用力。
丝线绷紧,传递来一种细微却坚韧的拉扯感。
如同她此刻,隔着冰冷的院墙,无声地牵动着松涛苑里那场由她亲手导演的、痛苦与疯狂的傀儡戏。
夜风吹过,带来顾承业又一声模糊而凄厉的嚎叫。
苏晚缓缓闭上眼,唇角无声地弯起,在清冷的月光下,勾勒出一个冰冷而餍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