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别离-青鲤舟
翌日清晨,薄雾笼江,柴桑巷中静极。
庄归舟起得极早,在祖父未醒前,便将石拓与茶盏收妥,轻手轻脚地走出老宅。巷外的竹影被晨风摇得细碎,似昨夜旧梦未散。
他径自穿巷而行,步履未曾迟疑,却在转角那棵老梅前顿住了脚。
苏家小院依旧静默如初,门未掩,却没有人应声。他轻叩门扉,未响三声,院内便传来扫帚轻响。
苏霁月着一袭月白色襦裙,素衣掩映中带着清寒之姿。她背影纤瘦,发髻松散,晨雾沾湿了鬓角。她未曾回头,只执竹帚缓缓扫落叶,声音淡淡地传来:
“归舟哥,我知道你会来。”
她的语气一如往昔,但声音微哑,像是昨夜未曾安睡。
“嗯。”庄归舟应得极轻。
他走进院中,却迟迟没有开口。他望着她那瘦削的肩背,忽觉那一身清光氤氲下,有一种静静藏着的脆弱,像霜落初枝,稍一碰触便要碎开。
苏霁月终于转过身来。
她的眉眼仍旧清丽,眼尾微微泛红,却不曾有泪。只那一眼,让庄归舟心头微颤。
“你真的……要走了?”
她话音极轻,像怕扰乱了这早晨的雾气,又像怕惊动了心底某处不愿醒来的念头。
庄归舟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迟疑:“是。十日之后,江心洲起潮,我若不去,便与潮门无缘。”
他顿了顿,又道:“今日来,是与你道别。”
苏霁月低下头,手指微紧地握着竹帚柄,指节泛白。片刻后,她轻声道:
“那你……还回来吗?”
她这句话问得极慢,语气平缓,却藏不住声线微颤。
庄归舟轻叹一声,却不敢正对她的眼:“我若归来,必再踏柴桑巷口。若你仍在,我……会写那一帖霜花之方。”
苏霁月抬起眼,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雾气微动,却倔强地未让泪落。她忽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有些艰难,却仍带着少女的执拗:
“你总喜欢说‘若’,偏不许我信‘必’。”
“归舟哥,潮门太远,我不敢想太久。你若走,便走得稳当些。别惦着这儿,别回头。”她语气慢慢缓下来,像是将万语千言一寸寸剥离,只剩最后一句,“我不送你了。”
她转身欲入屋,脚步却顿了半息。
“等你回来,”她的声音忽然轻得几不可闻,却仍落进了庄归舟心底,“我把那院子修一修,梅花也种得再多些。”
庄归舟望着她的背影,许久没有出声。他忽然伸出手,想去挽住她的肩,却终究只是轻轻垂落。
“好。”他低声应道,“你多种几棵,到那时,我一一入方。”
苏霁月没再回头,只缓缓掩上院门。门板轻响之际,她终于背对他,眼中轻雾漫起。
庄归舟站在门前,片刻后,他转身离开。
晨光自巷口洒下,他的身影被江风拉得极长。他未曾回头,只将掌心那道银鳞水符握得更紧了些。
院中老梅轻晃,落下一瓣花,恰落在阶前石上。
那是苏霁月忍了一路未掉的心事,终于落地无声。
.........
庄归舟离开苏家小院之后,一路行过柴桑南巷。他没有急于动身,而是在接下来的数日里,悄然拜访了九江的几个故人。
他去了杏林旧塾,曾随祖父采药问病的山间药圃,那些年亲手种下的银花、红芍,如今已枝叶葳蕤。
他也去了长江北岸那间破庙,那是他曾避暑读帖的地方。墙上的《瘗鹤铭》碑拓仍在,只是多了几道岁月的风蚀。他静坐一整夜,抄下了半卷碑经,权作为道心留影。
九江仍是九江。江声澹澹,渡船摇影,来往的行人不识他的离意。世俗温暖而沉静,仿佛永不改变。
直到第十日。
六月初六,江水初涨。
这一日,天刚拂晓,九江东岸,水雾浮动。朝日如珠,从水天交界缓缓跃起,将江面染作一片温金之海。
庄归舟立于身着素青布袍,发用细竹束起,腰间挂着祖父赠的药囊与竹制笔筒,背后负着石碑拓本,衣角随风轻扬。他望着江心,一言不发,眸中似藏潮声千重。
祖父庄蔚山身披旧袍,立于江滩沙洲,风吹白发。他手中拿着一只裹着青布的食盒,见他来,便笑了笑。
“舟儿,今日你便要走,我熬了些汤药,你小时候爱喝的那种。”
庄归舟一愣,低声唤:“祖父。”
老者摆摆手,像不愿多言离别,只将汤盅递到他手中。
“趁热喝,伤别最寒。”
他饮下那一盅汤,唇齿生暖,忽觉江风也不再凛冽。
祖孙二人并肩坐于江岸,望着江水渐暗,灯火一点点亮起。
“舟儿。”庄蔚山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仿佛压着千钧,“你祖母去世那年,我便知‘送别’是人生最难学的功课。可你既生来是舟,便该逐水而行。”
“只记得一事——不管世道如何,记得回头之时,江岸尚在,便是家的方向。”
庄归舟重重一点头:“我记得。”
祖孙谈话间,身后传来轻微的步声。
苏霁月自柴桑巷口赶至。她今日着一袭杏色短襦,外罩浅棠罗衫,墨发挽成松髻,一缕垂于耳侧。她眉间有一点未晕开的红砂,似未眠的倦意,又似忍住泪意的坚持。
她走近,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你……当真走了?”
庄归舟转身,眼中光色温柔,却不作回答,只取出一道折好的黄纸符箓,郑重递到她手中。
“若日后江上有风,持此符向江心一拜,我自知。”
苏霁月接过,手微微发颤:“你怎不带我一道去?”
“潮门不收缘劫未了之人。”他低声说,“你还未走完你该走的道。”
霁月抿唇,眼中终于泛出一丝湿意。
“归舟哥……你走得这样干净,叫人一点念头都不敢留。”
庄归舟轻轻一笑:“我若一味牵念,怕是潮门那船也不会来。”
话音未落,江水忽起异光。
远处,一道澄澈水纹自江心涌出,随之现出的,是一艘通体碧青、形如游鱼的灵舟。舟如青鲤,鳞纹灿然,舟首龙角微翘,舟尾如鱼尾轻摆,浮水之间有灵光流转,仿佛在吐息。
舟头立着沧澜。
她今日披一袭深靛长袍,水色如夜潮倒映星辉,金纹勾勒袖口与衣领,显得比平日多了几分端肃与神异。她发束高绾,佩一枚“潮目”玉饰,耳侧垂着银珠坠。清冷的气息与晨江微雾相融,似月下浪生。
她望向庄归舟,眼中不再是考校与矜持,而是淡淡的欣赏与一丝藏不住的牵念。
“舟至矣。你准备好了么?”
庄归舟深吸一口气,转身,朝苏霁月与站在远处的祖父庄蔚山,长揖一礼。
“归舟不孝,此行未敢告远,只愿回时仍能饮祖父一盏茶。”
庄蔚山眸中早已湿润,终究只是举手拂了拂虚空,如拍他肩般,又似抚他头顶:“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
苏霁月轻轻将那黄符贴于胸前:“你若失信,我便夜夜拜你。”
庄归舟轻笑,转身踏浪而行,青鲤舟在江水灵光之中微微低伏,似对他俯首相迎。
他跃身而上,舟随心动。舟入潮门,潮门缓启。
沧澜微偏头,凝视他一瞬,语气微顿:
“往后仙路漫漫,莫忘今朝回首。”
庄归舟点头:“不忘。”
舟入江心,水光潋滟,潮鸣如歌。
沧澜将手中水纹符引滴入江心,水面旋即升起一道银纹潮涡,潮流如环,天地之间忽生奇异共鸣。
江心潮动,天光乍破。
江心洲外,水起如潮,似有一线银光贯穿天际。
江水吞舟影,晨雾闭潮门。
九江江岸之上,风起竹声,花落无声。
苏霁月静静站着,直到那一抹青色彻底消失在水光深处,才缓缓转身。
江上灵舟已去,岸上人依旧。
她低声喃喃,语意微涩,却如潮心:
“你若不归……我便去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