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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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烧纸的新娘

说起“煤城”很少有人能想到阳泉这个地方。可这里却是中国最大的无烟煤出产地。这座将将一百万人口的小城,坐落在太行山的西麓,俯瞰辽阔的华北平原。从地貌上来说,这里是黄土高原东部的边际。大陆季风与高原山地搏杀了数十万年,每到春季,这座城市都显得炙热干烈,仿佛地下的煤层在黑暗中正缓缓燃烧。与此同时,一种莫名的烦躁会在暮色降临的时候悄然散布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尤其是1992年的清明节那天。

一抹残霞还挂在狮脑山的峰尖上,可山下的田间村路上已经看不到行人。荒郊野外正是传说中游魂野鬼的出没场所,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人们会尽量避免在太阳落山后出门。

随着一阵高跟鞋的踢踏声,有一个女人提着一个鼓鼓的大塑料袋,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女人看样子有三十多岁了,穿了一身红色小西装,微微的喇叭口裤腿下是一双红漆皮高跟鞋。他的头发整齐盘起,在刘海两边各垂下一绺弯曲的卷发,两绺散发长短不一,看似随意,却出自发型师精心的设计,与发髻上一步三颤的头花塑料小珠子相得益彰。女人的脸上化着浓妆,让那副本来有些消瘦刻薄的表情倒显出几分美艳。

这一身样式,正是当年流行的新娘装扮。

女人来到了十字路口,从路边捡起一根小树枝,在路中间画了一个十字,将塑料袋中的一大堆烧纸和冥币扔在了十字中间。她又拿出了一瓶“夺命五十三”,浇洒在烧纸上一些,其他的则洒在了周围的地上。

“你们这些憨憨,都是些孤魂野鬼。每年给你们烧纸我不要花钱呀?你们帮我赚钱养妮儿,也算是天公地道。可不要在阎王爷面前胡说八道地。”

说着,女人从手包里拿出了一包烟,拆开后抽出了一支叼在嘴了,然后把剩下的也扔在了烧纸堆里,划着火柴点了烟,又将火柴扔在烧纸上,借助高浓度的汾酒,火焰腾的一下燃起。

女人不耐烦地抽着烟,从表情看得出来,她盼望着火堆早点燃尽,好尽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场景。可她并没有用树枝去翻动烧纸以加速燃烧,而是躲在火堆三五步以外,生怕身上头发上落到灰烬。

突然,她发现路边远处站着一个黑影,看不到脸,从轮廓上可以分辨出是个健壮的男人。女人立刻警觉,扔了烟头,快步离开,一边走她一边从包里拿出一部大哥大电话,慌里慌张地按着号码,她双手颤抖,电话显示信号很弱,只能传出忙音,她着急地继续拨打着。可她身后的黑影却紧紧地跟随着她,她从快步变成小跑,黑影的步伐却变得更加迅捷,没几步就追到了她的身后……

如果说,清明节的夜晚哪里是恐惧不敢侵入的,那首选应该就是公安局了。确切地说,任何的夜晚,这里都不会有恐惧。

十二岁的黄璞被气哼哼的妈妈拉着,走进了公安局。走廊里值班的年轻警察叫着“嫂子”跟他妈妈打招呼,可他妈妈却不理不顾,拉着他径直来到了值班室。值班室里,只有黄璞的爸爸一个人在看守着电话。当时还没有110接警中心,这部匪警电话是要二十四小时值班轮守的。

看到老婆带着孩子来到了办公室,黄璞的爸爸错愕不已。这两天,夫妻俩正在吵架,事情的起因是黄璞的姑姑借了一千块,她说想去学个美发技术,可拿到钱却买了部彩色电视机,而黄璞家里看的还是红梅牌十二寸的黑白电视。妈妈逼爸爸去把钱要回来,爸爸没有反对,却也没有行动。

“你怎么还闹到这来了?”

黄璞的爸爸有些不满意。

“我不过了。孩子给你,别让他饿死就行。”

说完,妈妈将黄璞推给了爸爸,转身就走,爸爸有些不知所措。

“黄璞,你在这待着,别动我东西。”

话未说完,爸爸已经追了出去。

平时自以为已经是大人的黄璞,此刻却茫然无助。他还理解不了一千块钱对于一个普通家庭的意义,理解不了夫妻之间对责任和谎言的不兼容。他不敢去想父母真的离婚以后自己该将要面对何样的生活,那肯定是地狱一般的可怖。心底的恐惧让他的肾上腺素激增,他感到浑身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还有一种类似于饥饿的感觉,很不舒服。

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起,响声很大,还带着破音的嘶哑。这种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吵闹,黄璞顾不得体会,立刻接了起来,他觉得是父亲打来的,可能两个人在外面已经和好,叫他出去跟妈妈回家。可电话里却传来了一阵女人的惊喊。

“入你妈的枪崩猴,你咋呀……”

一阵酣畅淋漓的唾骂后,电话里的女人紧接着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同时还伴随着一个男人粗鲁的喘息。

“钱不要了!求你别杀我……”

女人的态度由叫骂变成了哀求,然后,就只有一阵仓皇的脚步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黄璞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惨烈的嚎叫让他的大脑瞬间空白,他分不清这是电话另一边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电视或者广播里的故事情节。意识渐渐告诉他,那是真实的,而且就是在发生着的,一场行凶好像就在他身边,他能感觉到那个凶手的气息,他也在凶手的杀戮范围之内。

黄璞吓得呆住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人发现了他正将电话放在耳边一动不动。

女人的尸体很快被发现,浑身被扎了七刀。她的尸体浸泡在血和纸灰的混合物中,那部大哥大里只存了一个号码——阳泉公安局的匪警电话。由于当时还没有电话录音,黄璞是唯一一个可以提供犯罪现场细节的人。可他却什么都提供不了。

因为——

他失语了!

儿子变成了哑巴,让爸爸妈妈不再纠结于婚姻矛盾,夫妻俩散尽了家财,甚至高举债台,带着黄璞四处求医。他们一家几乎走遍了国内所有的大城市,看遍了国内所有的心理医生。终于在两年后,黄璞的语言能力渐渐恢复,可他的心灵依旧被那晚的声音摧残着。

重返校园的黄璞几乎不再跟老师和同学讲话,学习成绩也大不如从前。更严重的是,他还得上了一种要命的心理疾病——恐惧症。他再也听不得女人的惊叫,哪怕是来源于惊喜。

一次运动会上,身后的女孩见到暗恋的男生第一个冲刺过终点,兴奋地惊叫着,黄璞顿时出现了癫痫的症状,他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送到医院的时候,眼睛已经上翻,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恍惚间,他只听到医生催促着护士给他注射了0.5毫克的肾上腺素。

这样的抢救,一直伴随着黄璞的少年时代。

如果说92年的清明节,改变了黄璞的人生,那被改变的还有整座城市。

1994年7月27日,居委会女干部张楠被刺死在自家的楼梯口,遇害时穿着一件红色的风衣。

1996年2月10日,宾馆餐厅服务员刘妍的尸体在一个垃圾场内被发现,她还穿着餐厅的斜襟红色工作服……

1997年6月2日,焦碳厂女工齐彩华在下夜班的路上被人杀害,当时,她穿着深红色的工装……

在那三五年间,阳泉的商场里再也看不到红色的女装……

黄璞的爸爸自从第一起案发后,就因为擅离职守受到了处分。接连的红衣女子被杀,让他每日都备受煎熬。老百姓的怨言给了公安局很大的压力,几年都破不了案,也在公安局内部挫败感满满。一种声音开始萦绕在黄璞爸爸的耳边,如果当时他没有离开那部电话……如果他接到了那通报警电话,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如果,黄璞当时没有失语,立刻告诉公安机关电话里的内容……那么,就不会死这么多的人。

黄璞的爸爸分不清这种声音是来自他脑海里,还是同事间。反正他越来越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比那个凶手更对不起被害人。

开始的几年,夫妻俩忙活着带黄璞看病,对儿子的担心远远大过了处分带来的失落还有那种愧疚感。可当黄埔能自理生活以后,黄璞爸爸就越发地心事重重。他不愿意听到人们对红衣杀手的议论,更害怕再次出现受害者。

“欢迎收听市井奇谭。今天咱们说说阳泉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敢穿红色衣裳,为什么呢?因为出了个连环杀人魔,专杀红衣女子……”

收音机里的主持人刻意模仿着单田芳沙哑的嗓音和断句语气,这让他的播讲更加生动。

黄璞的爸爸正端着饭碗,他突然一动不动了。黄璞的母亲连忙起身将收音机关掉,她不希望让这个不怎么快乐的家庭连顿踏实的晚饭都吃不了。可她的行动还是比担心晚了。当她回身正要重新坐到饭桌前,黄璞的爸爸却默默地放下了碗,低着头缓缓地起了身。妈妈不能指望一旁孤僻少语的黄璞对爸爸说点什么,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抚丈夫内心的伤痛。

黄璞爸爸向卧室里走了两步,突然跌倒了。一阵呼唤,哭号,检查,抢救之后,得到的结果是他脑子里的血管崩了。

从此,爸爸只能躺在床上,不停地流着口水,努力地咿呀着谁都听不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