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星坠
紫微垣的崩毁始于一声琴弦断裂的轻响。
陆玄机正在推演第八万四千局周天星斗,案头那架以银河为弦的伏羲琴突然震颤。他抬眸的瞬间,看见贪狼星君琉璃盏中的玉露正逆流成珠——那是三十三重天最后的露水,此刻却悬停在半空,折射出星官们瞳孔里蔓延的裂纹。
“陛下...“侍立在侧的文曲星刚开口,喉间便绽开一朵冰晶优昙。这位执掌三界文脉的仙君化作雪尘消散时,手中还握着未写完的《长生赋》。
玄帝拂袖震碎凝固的时间,九章帝袍卷起星河风暴。他踏着崩裂的玉阶走向观星台,脚下每块刻着不朽咒文的金砖都在哀鸣。廊柱间垂落的星辰璎珞相继炸裂,飞溅的星屑在帝袍上灼出焦痕,像一场沉默的葬礼。
三十三重天正在经历一场优雅的腐朽。
当陆玄机推开尘封千年的天门,映入眼帘的是正在融化的银河。那些承载着仙人命数的星辰如蜡泪般垂落,在虚空中拖曳出腥甜的尾焰。更远处的归墟裂口已扩张至半个天穹,隐约可见其中翻涌的混沌触须,正贪婪舔舐着天界的灵气。
“玄机,你负了这身帝号!“
裹挟弱水腥气的弑神刺破空而至,陆玄机未转身便知来者何人。七万年前,正是他亲手将弱水河底万年玄铁锻造成这杆神兵,又在苍冥银甲刻下“斩因果“三字真言。如今枪尖寒芒依旧,却淬着归墟深处的黑潮。
帝袍上的玄鸟纹突然振翅,衔住袭来的枪锋。金线绣成的神禽发出凄厉啼鸣,与弑神刺碰撞出太古雷音。陆玄机凝视着玄鸟燃成灰烬的尾羽,忽然想起那个在弱水河畔烤鱼的夜晚——苍冥捧着新铸的银甲问他:“帝君,何为永恒?“
“你可知历代仙帝道场皆朝北斗?“陆玄机并指抹过眉心,绽开的金纹中浮出本命星图,“因我们都惧怕看见自己的命星。“
苍冥的银甲缝隙渗出黑雾,那是归墟同化的征兆。弑神刺撕碎最后三重护体金光时,陆玄机嗅到天道傀儡特有的腐木气息。他忽然笑了,震碎冠冕的白发如瀑垂落,发梢卷起案头未干的朱砂,在空中绘出《连山易》残篇。
星图与易理碰撞的刹那,整座紫微垣响起龟甲裂开的脆响。陆玄机脚踏罡斗,凌空写下“玄机“二字,每个笔画都化作锁链缠住苍冥。银甲在符文灼烧下剥落,露出底下爬满咒文的枯骨——这位曾与他共饮星河的战将,早在十万年前就该陨落。
“天道竟用往生咒把你做成傀儡。“陆玄机指尖抚过苍冥空洞的眼窝,触到冰冷的归墟潮气,“当年你说要斩尽因果,却成了最深的因果。“
被禁锢的枯骨突然暴起,弑神刺贯穿帝君左胸。陆玄机却放任枪尖没入心口,任由黑潮顺着血脉侵蚀金身。他蘸着心头血在虚空画符,每一笔都牵动周天星辰:“且看好了,这才是真正的斩因果!“
紫微帝星应咒爆裂,冲击波震碎三万六千道天轨。陆玄机徒手撕开胸膛,琉璃心跃出瞬间,三十三重天同时陷入绝对寂静。这颗跳动了十二万年的心脏泛着鱼肚白,表面密布龟裂纹——正如他七日前在观尘镜中所见,那个在茶馆门前扫雪的老者掌心纹路。
归墟裂口传来饕餮般的吞咽声,混沌触须疯狂涌向琉璃心。陆玄机却将道果拍入腰间青铜壶,壶身“玄机“铭文骤亮,饕餮纹化作活物张口吞噬帝躯。下坠时他最后回望天宫,看见自己的帝座正被黑潮腐蚀成扭曲的树形,那是凡人供奉了千万年的许愿木。
九十九个昼夜的坠落中,陆玄机目睹了时光倒流。经过第七重天时,他看见初登帝位的自己正在册封星官,少年苍冥捧着银甲跪在丹墀下;穿过弱水河刹那,往昔烤鱼的篝火逆燃成冰;当青铜壶擦过人间界壁时,无数未来画面涌入灵台——瘸腿的剑仙在酒肆说书,化凡的仙子在桥头卖荷包,而某个与自己容貌相似的茶馆老板,正用烧火棍搅动混沌茶汤。
撞击发生在新月之夜。
青铜壶坠入东山绝壁的瞬间,十万大山的地脉龙气蒸腾成紫雾。壶身裂纹中渗出的仙帝血,将整座山脉染成琥珀色。三日后,石缝里钻出的野茶树已亭亭如盖,叶片脉络恰似周天星图,叶尖垂露映出轮回万象。
最先察觉异样的是山涧的盲眼琴师。当他在溪畔弹奏《广陵散》时,焦尾琴七弦齐断,断弦却自发编织成北斗阵图。采药童发现绝壁渗出紫金液体,偷尝后竟能口述《黄庭经》,虽不解其意却惊动了云游的老道士。
第七日破晓,货郎张十三在青铜残片中拾得酒葫芦。这个走街串巷二十年的凡夫不会知道,当他拔开塞子的刹那,人间最后一道飞升之路彻底闭合。三朵优昙婆罗花飘出葫芦,落地成血书“葬仙纪“时,东海尽头的登仙台轰然崩塌。
陆玄机在山脚苏醒时,怀中只剩半块壶嘴残片。晨曦中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接住从野茶树叶坠落的露珠——水珠里倒映的不再是紫微帝君,而是个鬓角微霜的青衫书生。远处村庄升起炊烟,田间传来带着泥土味的山歌,某个沙哑的嗓音正在唱:
“神仙打架凡人愁哟,不如南山种瓜豆...“
他忽然想起十二万年前,自己还是个砍柴少年时,曾在同样的晨雾中听见相似的歌谣。那时他仰望着划过天际的流星,许下“求长生大道“的愿望。而此刻,那颗曾照亮整个仙界的紫微帝星,正静静躺在他掌心的露珠里,黯淡如将熄的烛火。
山道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货郎张十三举着酒葫芦狂奔而来,背后追着群双目赤红的修士。陆玄机轻抚野茶树,摘下一片沾着夜露的新芽放入口中咀嚼,尝到了凡人难解的苦涩,与天道之外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