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8章 宜诛仙
吕木匠的尸体是被担架抬回来的。
这一日午后,齐双喜在自家院子吃着蛋炒饭,和阿元仙子讲了个笑话,自己却先喷出饭来,然后听得喧哗声和脚步声涌进良庆巷,敲开吕织娘的院门。
他坐着听了大概,起身洗把脸,走出院子。
破草席半掀着,确实是吕木匠。
只是半边脸和精壮胸膛,深深凹了下去。
吕织娘跪在侄子身旁,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嘴角微微勾起,看着也不像笑。
没有街坊邻居看热闹,整个良庆巷的门窗又紧闭起来,把人抬回来的,如今院子里,是几个皂衣公差,还有一个褐袍道人。
褐袍道人中年模样,秃顶淡须,相貌周正,扫了齐双喜一眼,见是个身上还粘着饭粒的青年,也不以为意,继续对吕织娘说道:
“……这狗才居然盗我崇云门仙草,我师兄给他留个全尸,已是体面,你们自己要识得好歹。”
说罢拂尘一摆,就要穿过众人出去。
“道长留步。”
“嗯?”秃顶道人停下。
“敢问道长,你说的仙草,叫什么名字?”
秃顶道人斜了齐双喜两眼,却是对着公差嗤笑道:“不是你们吕平的吧?”
公差赶紧摇头。
秃顶道人又转过头,“我崇云门的「风驷草」,好叫你小子知道,别手欠去偷,和他一个下场。”
一口唾沫落在吕木匠脚边,道人出门。
门窗齐齐打开,整条巷子香火缭绕。
齐双喜身体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公差凑了上来。
“这位小哥,你是吕家人?”
齐双喜摇头。
“唉,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们打听到吕家也没人了,你好好劝劝阿婆,让她赶紧把东西清点好交上去,不然落葬都不得安生咧。”
“东西?”
那公差只觉一股巨力压至胸口,踉跄后退两步,看清楚还是那青年,只道是今日出差辛苦中暑了,本想要骂人,但看着地上实在可怜,耐心道:
“这吕木匠毁了人家一株仙草,仙门给他留了个全尸,还一路护着回来,你当是白给的吗,赶紧看看吕家还有多少银两多少铺子,清点一下,给人家送过去,这事儿就算了,不然祖坟都他妈给你扬了。”
“行了董四!这些粗俗话也不怕给仙师听了去。”
另外的公差止住那董四,抛下句赶紧清点好送县衙门,这才潦草道着节哀离开。
院子太安静了。
齐双喜扭头去看,确认躺在地上的,确实是吕木匠,几天前还给他送鸡送蛋的吕木匠。
见吕织娘擦了擦眼角,撑着膝盖起身。
齐双喜此时想的居然是,吕婶没有看过那张方子吧。
“先生,老太婆抬不动了。”
“哦。”他赶紧蹲下,掀去草席,把吕木匠抱起,一路上,血已经流干了,那么精壮的身子,那么轻。
正要往屋内走,院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个女人在门边站了一会,双眼直勾勾的,终于锁定吕木匠的尸身,右手虚扶着,沉沉踱过来,喉咙里发着啊啊的声音,干涩而短促,在吕木匠脸旁又站了一会,嘴角勾了勾,把手放到还好的半张脸上。
啊啊。
……
是夜。
哭麻了的阿娟给丈夫擦身子,桌上点着香烛,齐双喜则在院中烧着元宝和纸钱。
香烛,元宝和纸钱,都是现成的。
吕织娘做了白粥,盛了三碗出来,从热气腾腾,到凝结一层。
“这怎么办,阿材,这怎么办……”屋里的阿娟呜呜哭出了声,手掌插在吕木匠塌掉的右肋下,不敢使力,但不使力又掰不上去。
齐双喜撩松火团,刚想进屋,吕织娘已从凳上站起。
“阿娟,你回家给阿材拿套衣服鞋子。”
“小姑…”
“厨房里拿把菜刀揣着。”
除了逢年过节,阿娟很少见到吕织娘,也是第一次在这小姑的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平静而锋利。
像刀。
临出门了,吕织娘又提醒带些脂粉。
听阿娟走远,吕织娘拿着刻刀,在吕善材身旁盘腿坐下,这个动作对她来说,已经是有些难了,所以一边调整姿势,一边扭曲着脸。
她左手探出,仔细抚摸侄子坍塌的胸,耷拉的皮肉,歪扭的骨,用掌心,用掌根,用指腹,用指间去感受,而后不住轻颤,坍塌渐渐隆起。
刻刀拖出一条肉色的细细灵力。
右手替换左手,进入胸膛。
灵力时而是线,时而是点,时而是团,在吕善材胸膛内忽隐忽现,透过皮肤,倒映在吕织娘一双苍目中,美丽而残忍。
刻刀离开胸膛,来到吕善材的右脸。
最后,吕善材终于像个完整的吕善材。
只是蜡黄蜡黄的,像他每日里琢磨的那些木头。
吕织娘没有起身,从怀里掏出那把短刀,一双带着血肉的手,在刀身上开了两道血槽,刀柄处刻下几道纹路,然后艰难直起腰,又重重跪下。
刀锋在双掌掌心分别一拉,捧刀,面对着齐双喜,眼角落下一行血泪。
“求仙师替我侄儿报仇。”
一股看不见的恨意汹涌而出,整条良庆巷还未睡着的人,齐齐打了个冷战,已经睡着的人,在噩梦中惊醒,此后数日高烧不退。
齐双喜看着那双苍老但稳定的血手,看着那双微红的盲眼,目光最后落到那把短刀上。
血迹斑驳。
望之心寒。
恰在此时,冯玉娟推开院门,见得此情此景,抱着包袱,在齐双喜身前踉跄跪下,抓过短刀,双掌各自用力一握,捧起,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为啊啊几声。
齐双喜叹了口气,轻拍冯玉娟手指,取过短刀,走到院中,打了桶井水,仔细冲洗,仔细擦拭。
轻了少许。
无论左手还是右手,都握感极佳。
那两道血槽看似寻常,不过是能在最快时间内,能让对手的鲜血流干。
宜杀人。
但只有他才看得出,两道血槽束缚着灰气滚滚。
灰气浓得化不开,几乎和刀身融为一体,却这是这把短刀最大的痛处,唯有饱饮仙血,才能让其稍有平息。
把短刀举到头顶,今夜乌云遮月,一道寒光却掠过心头,引得气海之内五光跃动。
他无声念道:
“宜诛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