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编审足矣:周振甫编辑出版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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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编辑工作

我在上海开明书店做编辑工作时,同傅彬然先生在一起。记得傅先生曾经讲过,做编辑的围绕着著者的书稿转,今天围绕着这部书稿转,明天围绕着那部书稿转;好比跑龙套,今天围绕着这位主角转,明天围绕着那位主角转。傅先生说这段话,他的含意是说,做编辑的,一般说来,知识比较杂,不像著者对他所著的书稿做过专门研究。编辑对他所审读的书稿,既不像著者那样有专门的研究,要做好编辑工作,就要认识自己的不足,要尊重著者,要向著者经过专门研究的书稿学习。还要提高自己审读书稿的水平,参考有关的书籍。但我国古代的著名编辑,却不是这样。《汉书·艺文志》说:

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

刘向、刘歆父子做的就是编辑工作,他们应该是古代最大的编辑了。他们是当时第一流学者。当时还请“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是请当时各科专家来校读各科专门著作。清代章学诚著了《校雠通义》,实际上是讲编辑学的书。他在叙里说:

校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后世部次甲乙、纪录经史者,代有其人,而求能推阐大义,条别学术异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见于文集之初者,千百之中,不十一焉。

又在《原道第一》里说:

刘歆《七略》,班固删其《辑略》而存其六,颜师古曰:“《辑略》谓诸书之总要。”盖刘氏讨论群书之旨也。此最为明道之要,惜乎其文不传。今可见者,唯总计部目之后,条辨流别数语耳。即此数语窥之,刘歆盖深明乎古人官师合一之道,而有以知乎私门初无著述之故也。何则?其叙六艺而后,次及诸子百家,必云某家者流,盖出古者某官之掌,其流而为某氏之学,失而为某氏之弊。其云某官之掌,即法具于官,官守其书之义也。其云流而为某家之学,即官师失职,而师弟传业之义也。其云失而为某氏之弊,即孟子所谓生心发政,作政害事,辨而别之,盖欲庶几于知言之学者也。

章学诚认为刘向、刘歆的校雠,即编辑,不仅要汇集各种版本,校正脱误,编成定本,写出对各本书的评价,还要研究各书在学术上所处的地位,研究先秦到汉代的学术流变,所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即结合图书目录写出从先秦到汉的学术流变史来,不是深通先秦到汉的学术流变,是写不出这样的著作的。章学诚的《校雠通义》,即编辑学,认为编辑所要做的工作,从版本,校勘、审读加工、定本到学术评价、学术史的演变都包括在内,少了一项就无法完成编辑工作。因此,编辑工作相当于现在的编辑、学术研究工作,离开了学术研究工作,无法做好编辑工作。像刘向做的对每书的叙录,刘歆做的《七略》,都是经过研究所产生的著作,是极有学术价值的著作。这样看来,我在上海开明书店做的编辑工作,只是围绕着著者的书稿转,谈不上研究,谈不上评价,比之古代大编辑刘向、刘歆的编辑工作真是不可同年而语,所以傅先生把它说成跑龙套了。

当时的编辑工作也不光是跑龙套。1934年,叶圣陶先生写了《十三经索引自序》,说:“十二年(1923)春,余始业编辑。编辑者,采录注释耳。”叶先生到商务印书馆去做编辑,他做的是采录注释。大概在国文部编注了几种选本,像《苏辛词》《周姜词》《荀子选》等。这个工作,相当于文学研究所之选注《诗经选》《乐府诗选》《汉魏六朝诗选》。商务的编辑工作,还包括编《辞源》,相当于语言研究所之编《现代汉语辞典》。商务里把这种解放后研究所里做的工作都称为编辑是否合适呢?照刘向、刘歆的编辑工作看,完全合适。他们做的编辑工作,它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远远超过编选注本和辞书之上。不过刘向、刘歆的工作当时不称为编辑,就编辑这个词看,顾名思义,把研究所的工作称为编辑是否合适呢?是合适的,把现在编辑室里主要的审读加工工作称为编辑反而显得不够。颜真卿《干禄字书序》:“若总据《说文》,使下笔多碍,当去泰去甚,使轻重合宜。不揆庸虚,久思编辑。”可见编著成书,相当于研究所里的采录注释工作,才是编辑;现在编辑室里的审读加工工作,只是编辑工作的一部分,即在编著成书或采录注释以后的一步工作,把这一步工作称为编辑,反而有以偏盖全的不足。

叶先生在商务里做的编辑工作,相当于文学研究所里的编注选本。叶先生在开明书店里做的编辑工作,还包括著作。像叶先生替开明书店编的一套小学教本,这套教本完全是叶先生写作的,即使其中有的课文是有所根据的,也都经叶先生改写过的。再像叶先生编《中学生》,《中学生》需要一部用故事体写的长篇连载的讲写作的书,当是找不到合适的作者,就由叶先生与夏丏尊先生合写,即刊在《中学生》上的《文心》,这也属于叶先生编《中学生》的编辑工作。把这种著作称为编辑是否合适呢?就刘向、刘歆的编辑说,刘歆的著作《七略》是专门著作,这部专门著作是为他的编辑先秦到汉的图书服务的,只有写定《七略》,才完成他的编辑工作,所以《七略》的著作也应该包括在他的编辑工作内。章学诚指出他的校雠,就包括《七略》在内可证。叶先生的著作《文心》,正是编辑《中学生》的需要,所以《文心》的著作也该包括在编辑《中学生》的工作内。抛开《文心》,专就《七略》来说,只有完成了《七略》的著作,才能完成刘歆的编辑工作,《七略》的著作,是包括在刘歆编辑工作之内的,也是他的编辑工作的一部分。

现在再来看看跑龙套的编辑工作,围着著者的书稿转,要做好这样的编辑工作,就要认识自己的知识不行,要找有关的参考书来看,来做好编辑工作。这里还有著者没有考虑到的问题,做编辑工作的要替读者着想,要做些补充工作。比方有一部《文史通义校注》,其中有一篇《浙东学术》,开头说:

浙东之学,虽出婺源(朱熹),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陆氏(陆九渊),而通经服古,绝不空言德性,故不悖于朱子之教。至阳明王子,揭孟子之良知,复与朱子牴牾。蕺山刘氏,本良知而发明慎独,与朱子不合,亦不相诋也。梨洲黄氏,出蕺山刘氏之门,而开万氏兄弟经史之学;以至全氏祖望辈尚存其意,宗陆而不悖于朱者也。

看了这段叙述,发生几个问题:一、一般认为浙东学术与朱熹、陆九渊不同,朱熹、陆九渊讲性理,浙东学术讲经世致用,这里对这个主要区别为什么不谈?二、浙东学术既与朱熹、陆九渊不同,这里为什么把浙东学术说成出于朱熹、陆九渊?这篇里的浙东学术究竟指什么?对这三个疑问,《校注》里都没有讲。围绕着书稿来做编辑工作,不能不对这三个疑问考虑一下。一般认为朱熹讲“遗学问”,陆九渊讲“尊德性”,都是讲性命性理的。金华吕祖谦有中原文献之传,讲明治体;永嘉陈傅良讲政制治法,叶适讲经世济用;永康陈亮研究立国的本末方略。他们同朱熹、陆九渊不同,称浙东学派。可是章学诚在《浙东学术》里,不提吕祖谦、陈傅良、叶适、陈亮,却说浙东之学,虽出婺源朱熹,但浙东的袁燮、袁肃、袁甫都推崇陆九渊,不违反朱熹的教导。又讲到王守仁提出“致良知”,刘宗周本致良知提出慎独;刘宗周的学生黄宗羲开创万斯大、斯同兄弟的经史学,发展到全祖望的经史学。本篇的注释,对以上的应该注的词语都作了注解,但对以上提出的三点疑问没有说明。《宋元学案·水心学案上》全祖望案语:“乾淳(南宋孝宗乾道、淳熙年)诸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而水心(叶适)龂龂其间,遂称鼎足。”可见浙东学派与朱、陆两派成三分鼎足之势,那末《浙东学术》里只讲浙东之学渊源朱熹,尊崇陆九渊,显不出浙东学派的特色,也不知他为什么这样讲。那样的注释没有注意到读者会产生的疑问。原来章学诚的《浙东学术》,称“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他并不排斥朱、陆两派讲天人性命的道理,他主张天人性命不当空讲,一定要跟史学结合。因此他不赞成南宋叶适、陈亮的浙东学派,尤其是陈亮,称:“举一世安于君父之雠,方抵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是排斥朱、陆讲性命的,所以他不讲南宋的浙东学派。他讲的是“言性命者必究于史”的浙东之学,即讲黄宗羲、万斯大、斯同到全祖望的浙东学派,他们的渊源可以上溯到陆九渊、王守仁。王守仁推崇陆九渊,讲性命还讲“六经皆史”,正符合“言性命必究于史”的主张。章学诚讲的浙东学术,从黄宗羲以下,他们讲史学不排斥性命,不同于叶适、陈亮的浙东学术。这样一讲,才把上面的疑问解答了,这篇的用意讲明白了,可见围绕着著者转的编辑工作,也离不开探索著者的学术思想。编辑跟学术思想的探索还是分不开的。

下面还举两个例,说明围绕着书稿转的编辑工作,还是离不开对学术的探讨。我在参加《汉文学史纲要》注的审读时,看到一段讲《诗经》的原文:

《诗》三百篇,皆出北方,而以黄河为中心。其十五国中,周南召南王桧陈郑在河南……疆域概不越今河南山西陕西山东四省之外。

围绕着这段话来注,使注释与正文相合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考虑到自己的水平不够,找出《毛诗注疏》看,《周南》下注:“南者,言周之德化,自岐阳而先被南方,故序云:‘化自北而南也。’”《汉广序》又云:“文王之道,被于南国’是也。”再找《汉广》,序称“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提到长江,跟正文的“皆出北方,而以黄河为中心”不合了。再看《周南·汉广》:“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确实提到汉水长江,那末旧注是对的,这里的正文不合。再看《召南·江有汜》:“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郑笺:“岷山道江,东别为沱。”总之,江指长江。因此在注释中补说一下:“但二南中所收录的诗,其范围除上述两个地区外,还包括南方江汉一带的诗。”说明注不能光围着正文转,还得查一下,补正文的不足处。

《汉文学史纲要》讲到屈原,说“顷襄王立,子兰为令尹,亦谗屈原,王怒而迁之。原在湘沅之间九年,行吟泽畔,颜色憔悴,作《离骚》……”围绕着正文作注没有问题。但《史记·屈原列传》:“(怀)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这是认为《离骚》在怀王时作,不是在顷襄王把他放逐后作。刘向《新序·节士》、班固《离骚赞序》、王逸《离骚经章句》、朱熹《楚辞集注》、王夫之《楚辞通释》都认为《离骚》是在怀王时作,与上引正文的说法不同。因此在注里加了一句“此诗作于顷襄王时,一说作于怀王时。”就注的体例讲,只能这样作。但这样作不解决问题,要弄清这个问题,还需作些探讨,这也说明编辑工作不能限于围着书稿转,要作些必要的探讨了。再说,《纲要》里这个说法,很有影响,它的影响超过了司马迁、刘向、班固、王逸、朱熹、王夫之认为《离骚》是怀王时作的说法,这就更值得探索了。后来郭老在《屈原研究》里指出:“《离骚》是屈原晚年六十二岁时的作品。”游国恩先生在《屈原》里说:“《离骚》是屈原在顷襄王朝再放江南时候的作品。”这两说大概都受到《纲要》的影响。要探讨这个问题,主要听屈原自己的话。王夫之认为《离骚》是屈原在汉北时所作,这和屈原《抽思》中“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一致。屈原被怀王初放汉北的《抽思》里就有“指彭咸以为仪”,即《离骚》的“愿依彭咸之遗则”,已经有以身殉的话了。邹汉勋《屈子生卒年月考》称:“《离骚》曰:‘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贻。’又曰:‘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又曰:‘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王叔师注,于前曰‘及年德盛时’,中曰‘冀及年来晏晚’,末曰‘愿及年德方盛壮’。以是征之,则作《离骚》之时,屈子年方壮。惟‘老冉冉其将至兮’似非壮年人所宜语。然叔师注引《论语》‘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下继之曰:‘屈原达志清白,贪流名于后世。盖志士惜日,不觉其年之方富也。况‘冉冉’训渐渐(见五臣《文选》汇),曰将,曰渐渐,皆望而未至之辞。则《离骚》为屈子壮时所作明甚。……记曰:‘三十曰壮。’则‘及余饰之方壮’者,正三十之谓也。”这里结合《离骚》来探讨屈原写作《离骚》的年龄,是充分有力的(详见拙文《〈离骚〉是什么时候作的》,1981年《学林漫录》四集)。这里说明要做好围绕着书稿转的编辑工作,倘需解决问题,也离不开作学术的探讨的。

以上只是说,我国古代最大的编辑工作,都是极为被人看重的,是用当时的第一流学者和专家来做的。当时的编辑工作是同学术研究、学术著作结合的,有关的学术著作成为编辑工作的一部分。编辑工作同研究和学术著作不是截然分开的。直到解放前,商务的编辑工作还是这样的。今天的商务,还编了新版四卷本《辞源》,继承了这样的传统。再就只限于拟定选题、组稿、审读加工、校对的编辑工作说,也离不开研究工作。这就使人想到,现在出版社领导有些伤脑筋的事,就是有的编辑不安心工作,想到大学或研究所去,尤其想去研究所,搞研究工作。要是像商务那样,把现在研究所里做的工作,像编选本、编辞典就作为编辑工作,再像开明书店,把适应出版要求的著作工作,像著作《文心》,也作为编辑工作,那末以上提出的问题是不是可以作部分的解决呢?再说倘现在的出版社也像解放前的商务,可以自己编教科书,自己编选本,编各种辞典,那不是可以同人教社、文学研究所、语言研究所来一个竞争,起一点促进作用吧。

(《出版工作》198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