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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暗夜来客,雨夜戏票
1993年秋,沪上市梧桐区。
傍晚六点的筒子楼飘着油烟气,苏墨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楼时,正撞见三楼张家的双胞胎在楼道里追逐。斑驳的墙面上还留着去年防汛时画的水渍线,拐角处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忽明忽暗。
“小墨回来啦?“204室的门突然开了道缝,林秀琴裹着枣红色毛衣探出头,“你爷爷下午收了个挂号包裹,邮递员在楼下喊了半日都没人应,最后还是我帮着签收的。“
苏墨的道谢卡在喉咙里。她望着自家206室紧闭的防盗门,门缝里透出的青白色烟雾正顺着门框蜿蜒攀升。祖父苏明远有三十年烟龄,但自从三年前查出肺气肿,全家人就再没见他碰过烟斗。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浓重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爷爷?“
十五瓦的台灯在书桌前投下昏黄光晕,紫檀木镇纸压着半张洇开的宣纸,墨迹在“往事不可谏“的“谏“字上晕成墨团。老式座钟的铜摆晃过七点整,窗台上的君子兰叶片挂着水珠,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包裹就躺在八仙桌正中。
牛皮纸用麻绳捆了三道,收件人处是遒劲的毛笔字:沪上市梧桐区文化馆转苏明远先生亲启。寄件地址被雨水洇得模糊,只能辨认出“滇南“二字。苏墨的指尖刚触到麻绳结,身后突然传来铁门撞击声。
“小墨别动那个!“
祖父的声音沙哑得可怕。老人穿着晨练的白色太极服,袖口却沾着深褐色污渍,花白的鬓角被冷汗浸得发亮。他枯瘦的手掌重重按在包裹上,苏墨分明看见那道横贯掌心的旧伤疤在微微抽搐。
“去把窗帘拉严实。“老人从五斗橱最底层摸出裁纸刀,刀刃在包裹表面悬停许久,“若是明天我没去文化馆讲座......“他的喉结滚动两下,“床头柜第二个抽屉,有你爸从德国寄来的邮票本。“
牛皮纸裂开的刹那,苏墨看见祖父瞳孔骤然收缩。泛黄的线装书册上,《滇南风物考》五个篆字如蜈蚣盘踞,书页间夹着的黑白照片飘然落地——二十岁模样的祖父站在滇缅公路界碑前,身旁戴眼镜的年轻人扶着自行车,两人中间的空位像被人生生剜去。
当夜暴雨倾盆。
苏墨是被撞门声惊醒的。电子表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客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她赤脚摸到门边,看见祖父正将那个包裹塞进帆布书包,窗外的闪电照亮老人惨白的脸。
“小墨记住,“老人转身时撞翻了青花瓷瓶,碎瓷片在积水里泛着冷光,“永丰当铺的周建军,他欠我......“尾音消散在楼道呼啸的风声里。
次日清晨,苏墨在文化馆档案室见到了张慧芳。这位新调来的资料员戴着玳瑁眼镜,米色开衫上别着银质蝴蝶胸针,接过借阅单的手指细长苍白:“《沪上地方志》?最近借这本书的人可不少。“
借书卡最新登记栏里,“苏明远“三个字力透纸背,日期正是三天前。当苏墨翻开泛黄的扉页,一张戏票从夹页中滑落:红星剧院12排7座,1993年10月15日晚场,《牡丹亭》。
那天正是祖父失踪的日子。
筒子楼里暗流涌动。傍晚苏墨回家时,301室的赵国强正蹲在楼道口修自行车,这个总是醉醺醺的货车司机此刻异常清醒,沾满油污的手套捏着半截烟头;二楼王奶奶的收音机反常地调到最大音量,咿咿呀呀的沪剧《罗汉钱》盖过了所有脚步声;而204室的林秀琴破天荒没在饭点出现,她那个在邮电局工作的丈夫倒是提早下了班,公文包鼓胀得可疑。
深夜,苏墨用镊子夹起书页间的碎屑——深褐色的颗粒带着铁锈味,显微镜下呈现出不规则的晶体结构。当她将照片对准台灯,终于发现那个被忽略的细节:祖父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界碑上,食指与中指却以某个特定角度弯曲,那是他年轻时在考古队惯用的暗语。
而在照片背面,二十年前的墨迹晕染处,隐约透出半个血指印。
1993年10月18日,暴雨中的红星剧院像只搁浅的巨兽。苏墨攥着那张戏票,水珠顺着伞骨在呢子大衣肩头晕开深色痕迹。海报栏里《牡丹亭》的宣传画被风雨撕去半角,杜丽娘的水袖残破地悬在“惊梦“二字上方。
检票口的老式挂钟指向七点二十五分。
“12排7座?“戴着白袖套的售票员从窗口探出半张脸,玻璃上的雨渍让他眼角的疤痕扭曲变形,“往左走第三个太平门,小心台阶。“
观众席弥漫着霉味与樟脑丸的气息。猩红幕布在顶灯照射下泛着诡异的紫,几个零星的观众散落在前排。苏墨数着褪色的椅背编号,12排7座的皮质椅面有道寸许长的裂口,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
“劳驾。“穿藏青中山装的老者拄着乌木手杖挤进来,袖口露出半截金表链。他在苏墨右侧的9座落座时,怀表链子恰好扫过椅缝,金属碰撞声里混着极轻的“咔嗒“声。
大幕在铜锣声中缓缓拉开。杜丽娘的水袖刚扬起,苏墨突然感觉座椅扶手在震动。借着舞台追光,她发现7座扶手下方的铜制编号牌竟有些松动。指甲抠开锈蚀的铆钉,内侧赫然刻着“1963.4.17“。
“姑娘也爱听戏?“中山装老者突然开口,枯瘦的手指在扶手上敲出昆曲的板眼节奏,“三十年前这剧院翻修,座椅都是从老上海大舞台拆来的。“
苏墨的掌心沁出冷汗。三天前祖父借阅的《沪上地方志》里,确实记载着1963年红星剧院改建事件。她装作整理裙摆俯身,果然在座椅底部摸到凹凸的刻痕——用指尖描摹出的是个篆体的“叁“字。
第二幕暗场转景时,苏墨摸黑溜向后台。过道墙上的安全出口标志泛着幽绿的光,道具间的门虚掩着,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她闪身躲进挂着“更衣室“牌子的房间,霉味中混着淡淡的沉香味。
老式梳妆镜映出成排的戏服,最里侧的衣架上挂着件月白褶子,袖口绣着并蒂莲。苏墨的手指刚触到衣料,身后突然传来布料摩擦声。转身的刹那,更衣镜里掠过半张苍白的脸。
“谁在那里?“
带着甬道回声的喝问惊得苏墨撞翻化妆台。珐琅粉盒滚落在地,撒出的脂粉里混着几粒深褐色晶体。她抓起桌角的节目单塞进背包,却在直起腰时瞥见镜中异样——某个模糊的人影正从镜框边缘快速退入阴影。
暴雨砸在彩钢瓦顶棚上如擂鼓轰鸣。苏墨冲回观众席时,《离魂》一折正到高潮。杜丽娘的白绫抛向空中,追光突然闪烁两下,整个剧场陷入漆黑。尖叫声中,苏墨感觉后颈掠过一丝凉意,像是有人对着她呵气。
应急灯亮起的瞬间,她看见左侧11排5座的男人正在戴白手套。那人穿着邮局制服,起身时公文包上的铜扣闪过冷光。更令人心惊的是,他座位下的水渍正在缓缓扩散,可明明所有观众的雨伞都存放在入口处。
散场时已近十点。苏墨故意磨蹭着整理围巾,余光瞥见中山装老者与白手套男人一前一后走向不同出口。她快步追上邮局制服的男人,却在消防通道拐角撞见正在抽烟的剧院经理。
“小姑娘找什么?“经理的鳄鱼牌打火机蹿起蓝色火苗,照亮他手腕内侧的陈旧烫伤,“这个月已经是第三个在后台乱窜的戏迷了。“
苏墨退后两步,高跟鞋卡进木地板裂缝。经理忽然伸手拽住她胳膊,另一只手摸向腰间。就在这当口,舞台方向传来重物坠地的巨响,幕布绳索断裂的吱嘎声在空荡的剧场里格外刺耳。
“待在这儿别动!“经理快步奔向舞台,腰间那串钥匙随着跑动发出清脆撞击。
苏墨趁机溜向侧门,却在道具间外停住脚步。虚掩的门内传出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还有种类似金属刮擦玻璃的刺耳声响。她将眼睛贴近门缝,看见白手套男人正用裁纸刀划开某本厚册子的封底。
“砰!“
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男人手一抖,刀尖在册子上划出歪斜的裂口。苏墨转头望去,只见舞台上方悬着的布景板正晃晃悠悠,断裂的钢丝像垂死的蛇蜷缩在阴影里。
再回头时道具间已空无一人,唯有地板上留着几枚带水渍的鞋印。苏墨冲进去拾起被遗落的册子,泛黄的封面上印着“红星剧院1963-1965年演出档案“。翻开内页,四月十七日那天的记录被人用红笔圈出,旁注写着“三更鼓,西厢阁“。
雨势渐小时,苏墨在公交站牌下打开浸湿的节目单。1985年10月15日《牡丹亭》的演员表上,杜丽娘扮演者的名字被墨水涂改过,洇开的墨迹里隐约可见“周“字的轮廓。夹在其中的发票存根显示,这张戏票是在首演前三天售出的,购票人签名处画着个古怪符号——像汉字“叁“与罗马数字“Ⅶ“的叠加。
末班电车摇着铜铃驶过时,苏墨突然想起什么。她冲进路边的公用电话亭,往文化馆值班室拨号的手指都在发抖:“张老师,我是苏墨。能帮我查查1963年4月17日红星剧院发生过什么吗?“
听筒里传来资料翻阅声,接着是张慧芳刻意压低的声音:“当晚报社记者拍的照片里,有个戴玳瑁眼镜的观众特别像年轻时的苏教授......“
电话突然断线。苏墨握着忙音的话筒,看见积水的路面倒映出摇晃的人影。穿工装裤的男人正在对面便利店橱窗前徘徊,他手里捏着的《新民晚报》头版标题赫然是:浦东工地惊现不明骸骨,疑似与六十年代失踪考古队员有关。
回到筒子楼已是午夜。苏墨轻手轻脚绕过三楼平台时,听见赵国强正在阳台上打电话:“货都泡水了......周老板说必须赶在冬至前......“玻璃瓶碰撞的脆响截断话头,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在台灯下展开湿漉漉的节目单,苏墨用放大镜细看被涂改的演员姓名。墨迹遮盖的笔画走势,与祖父书房里那本《滇南风物考》扉页的批注极为相似。而当她把从剧院座椅夹缝找到的褐色晶体放在显微镜下,竟发现这些颗粒与昨夜包裹里掉落的碎屑同属一类青铜锈蚀物。
晨光初现时,苏墨被楼下的争吵声惊醒。她掀开窗帘一角,看见林秀琴的丈夫正将自行车锁在电线杆上,车筐里塞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更奇怪的是,向来早起的王奶奶今天门窗紧闭,阳台上那盆万年青不知何时换成了开着紫花的植物。
在文化馆档案室,张慧芳递来的旧报纸上,1963年4月17日的新闻照里,年轻学者模样的苏明远坐在剧院第三排。他左手扶着眼镜框,右手食指与中指以特定角度弯曲——和滇南老照片里的手势一模一样。
“当天剧院发生过火灾。“张慧芳的银蝴蝶胸针在晨光中颤动,“但蹊跷的是,所有报道都没提到伤亡情况。“
苏墨正要开口,档案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穿邮局制服的男人抱着纸箱站在逆光里,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箱体上敲出某种节奏。张慧芳瞬间绷直脊背,玳瑁眼镜滑到鼻尖:“陈科长怎么亲自来送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