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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冰裂纹里的密码
圣弥厄尔教堂的钟声在暮色中漾开第七道涟漪时,顾清和正在用犀角柄放大镜观察一片钧窑残片。煤油灯将蚯蚓走泥纹投射在宣纸裱糊的墙面上,那些釉色流淌的痕迹宛如凝固的血脉。
德昌号的黄铜门环突然发出三急两缓的叩击声。
“沈记的青花梅瓶。“伙计阿四的声音裹着胶州湾的咸腥。他肩头落着细雪,眼尾却干爽得反常。顾清和的目光在他泛红的耳垂上停留半秒,伸手接过那个用七层桑皮纸包裹的油布包。
里间博古架的阴影里转出个穿羊皮袄的身影。沈老板布满冻疮的手指在八仙桌角敲出暗号,指甲缝里的朱砂色让顾清和想起上个月在即墨路见过的弹痕。
“顾先生掌掌眼。“油纸层层剥开,露出鸭卵青的釉面。梅瓶颈部的缠枝莲纹在煤油灯下泛着幽光,仿佛深潭里漾开的水藻。
顾清和忽然端起钧窑天青釉茶盏,残存的碧螺春泼向瓶身。茶水顺着冰裂纹蜿蜒,在某个转折处凝成诡异的三角。他摘下金丝眼镜擦拭,镜片上的雾气模糊了眼底的冷光:“光绪年大沽口的船钉锈,混在苏麻离青里倒是新鲜。“
木屐踏雪的吱呀声从街角传来。沈老板的喉结滚动三次,这是警报的最高级别。顾清和袖中鎏金怀表滑入掌心,表链在虎口绕出三圈半——足够完成七个情报置换动作。
“说了多少次,雍正仿宣德的青花要用浙料!“他突然提高嗓门,镇纸重重拍在黄花梨案几上。阿四脖颈后的汗毛竖得笔直,这是他们约定的危险信号。
藤田康介的军刀挑开棉布门帘时,顾清和正用放大镜戳着梅瓶底足:“福建土青也敢冒充平青?“他后颈微微佝偻,活脱脱个迂腐的古董贩子。只有沈老板看见他左手小指在瓶腹画了个“卍“字符——那是让他们从后巷撤退的暗语。
“顾桑对釉料这般苛求,倒像我们京都清水烧的匠人。“藤田的鹿皮手套抚过梅瓶,金穗军刀在青花纹饰上游移。刀尖掠过冰裂纹的刹那,顾清和嗅到淡淡苦杏仁味——那是氰化物特有的死亡气息。
当最后一片暮色被租界霓虹吞噬,顾清和蹲在霞飞路公寓的阁楼里。梅瓶浸在明矾水中泛着诡异的蓝光,底足釉层剥落处显出一串法文数字。他摸出珍藏的成化斗彩鸡缸杯碎片,蘸着药酒在背面勾勒胶济铁路布防图的新坐标。
窗棂突然轻颤,半片银杏叶飘落在紫檀笔筒里。叶脉间针孔排列的密码让他瞳孔骤缩——三号码头凌晨有批磺胺要转运。就着月光,他将叶片投入煨着当归的紫砂壶,看密码在沸腾的药汤里化作细密的气泡。
寅时的梆子敲到第三响,顾清和出现在广西路的当铺后门。他裹着灰鼠皮大氅,怀里却抱着个描金漆盒。当铺掌柜老周正在擦拭翡翠鼻烟壶,见他进来,顺手将博山炉转到卯时方位。
“当件乾隆年的霁蓝釉。“顾清和打开漆盒,手指在锦缎衬里上敲出摩尔斯电码。老周举起放大镜端详瓷瓶,镜面反光正好遮住他翕动的嘴唇:“藤田今天去了四方机车厂。“
青花梅瓶突然在漆盒里发出蜂鸣。顾清和猛地合上盒盖,袖中滑落的怀表指针停在三点十五分——这是军统联络人约定的紧急会面时间。他抓起当票转身时,瞥见老周用鸡毛掸子在多宝阁上扫出三长两短的轨迹。
咸腥的海风裹着雪粒扑进礼和洋行的旋转门。顾清和望着玻璃橱窗里的瑞士钟表,表面在调整领结,实则用余光观察身后戴报童帽的男人。那人左肩落着片银杏叶,右手正将《青岛晨报》折成三十度角。
“顾先生也来取修理的表?“军统青岛站行动组长陈默之突然出现在身后。他西装口袋里的金表链摆幅异常,顾清和瞬间读懂了摩尔斯密码的警告:藤田已经识破梅瓶的伪装。
两人并排站在维修柜台前,玻璃柜面映出街道对面卖糖炒栗子的小贩。陈默之将坏了的浪琴表推给店员,手指在柜台敲击的节奏里藏着密电:“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的保险柜,需要元代釉里红的烧制配方才能打开。“
顾清和盯着师傅拆卸表芯的镊子,忽然用吴语叹道:“这种瑞士机芯的擒纵轮,倒是像极了南宋官窑的开片。“陈默之的瞳孔猛地收缩——这是拒绝合作的暗号。
回程的电车上,顾清和数着第七根电线杆的阴影。当戴鸭舌帽的乘客开始第三遍折叠报纸时,他提前两站下了车。贝格公寓三楼窗帘的摆动频率显示:安全屋暴露了。
深夜,德昌号地窖的窑炉突然腾起青焰。顾清和将掺了氧化铜的釉料涂在素胎上,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藤田康介安插的眼线此刻应该正蹲在街角馄饨摊,数着他进出库房的次数。
窑变发生的瞬间,他迅速用铁钩取出块瓷片。釉色在冷却中裂变出诡异的纹路,那是用胶东特产的钴料写的密信:真品釉里红将在平安夜现身国际拍卖会。
晨雾未散时,顾清和已经站在海关大楼的露台上。他举着蔡司望远镜观察港口,日本巡洋舰“出云号“的吃水线比昨日深了三指——昨夜果然有军火入库。望远镜转向天主教堂钟楼时,他看见沈老板的羊皮袄在第六扇彩玻璃后闪了闪。
正午十二点的钟声里,藤田康介带着宪兵队包围了德昌号。顾清和正在给新收的珐华罐做拓片,石膏粉簌簌落在《金石录》上,遮住了他瞬间绷紧的指节。
“顾桑对拍卖会似乎格外上心?“藤田的军刀挑起桌上的《申报》,头版正是下周国际拍卖会的广告。顾清和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涣散如寻常商人:“听说有件成化斗彩天字罐...“
刀尖突然刺穿报纸,在桌面刻出深深的“卍“字符。顾清和闻到了氰化物的苦杏仁味,这次还混着七里香的香水——是那个总在太平路兜售香烟的女学生惯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