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章 落凤楼里的老妇人
暮色初垂,落凤楼的琉璃灯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
丝竹声裹着脂粉香从门内漏出,与檐角铜铃的叮当声绞作一团。
姑娘们捧着酒壶穿梭楼内,熏得登楼客的脸上都沁出了酡红。
大厅的鹦鹉忽地扑棱翅膀,将“心肝儿”、“冤家”等淫词艳曲学了个十足十,惹得倚栏的胭脂姑娘笑得花枝招展。
“小蹄子们,仔细着!”,
老鸨杜晓晨的黄玉烟杆敲在紫檀木梯上,震得一旁珍珠帘哗啦作响。
她斜睨着二楼纠缠的男女,那富商的手已探进粉衫姑娘的抹胸,扯着嗓子嚷道:
“这儿!再给大爷温上一壶梨花白!”
“好咧——”,
杜晓晨猛嘬一口烟嘴,吐出缭绕浓雾。
余光中,却见云华低着头,跨出了落凤楼的后院。
少女手提半满的木桶,刻意将粗布头巾压得更低些,仍是挡不住那不停灌入耳畔、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声。
“哗啦——”,
后院的青石板溅开污渍,浓烈的脂粉残香混着酒气,在阴沟里发酵。
云华胸口起伏,将木桶搁在石阶旁。
一阵夜风袭来,这才稍稍吹散了鬓角沾染的靡靡之音。
这几日,她扮作粗使丫鬟,白日里浣衣擦地,入夜后服侍候寝的姑娘,总算是摸出了一些真相。
并且听说花魁昨日召男人入房,天未亮时又扔出件染血的衣裳。
无疑是像袁道人所说的,“那花魁吃人!”
想到此处,云华深吸一口气。
“丫头...”
后院突然传来一声呼唤,惊飞了栖息夜里的昏鸦。
云华紧张回眸,发现是老妇人拄着拐杖,缓慢地走来:
“呆在这儿,不习惯?”
杜妈妈靠近时,云华依旧先是闻到一股浓烈的艾草香,其中还混杂着更新鲜的血腥气。
少女眼神闪躲,支支吾吾地回答:
“不、不是...只是今夜不太舒服...”
没等云华回话,枯槁的手便轻覆上少女手腕。
杜妈妈将她拉到一旁的雕花木椅,与云华一同坐下。
夜风撩起老妇人银丝般的鬓发,残月清辉淌过她眼尾的细纹,将沧桑酿出了冷光:
“是挂念阿弟了吧...”
随着老妇人尾音散开,少女只觉后颈寒毛倒竖。
那些在井台边听来的闲言碎语,此刻化作毒蛇,正顺着老妇掌心上的茧子,直往她血脉里钻。
姑娘们都说,杜妈妈曾是一个满脸烂肉的疯婆子。
直到她两个女儿杜若凤、杜晓晨出现,身体才奇迹般地康复,还开起了这家落凤楼。
“丫头?”
杜妈妈望着云华,嘴角牵起笑纹。
云华这才惊觉自己已想得入神,赶忙应声道:
“啊我、我这就去干活...”
她将手猛地抽出老妇掌心,匆匆起身。
“我不是这意思...”
杜妈妈深叹一口粗气,又伸出手,拽住正欲离去的云华。
“只是你和你阿弟,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她浑浊的双眸倒映着冷月,缓缓道出一段故事:
灌都城曾有一户富贵人家,丈夫被诬陷叛国之罪,处以死刑。
只剩下了一个寡妇,带着一对儿女。
好在她那女儿天生丽质,即便穿着补丁破衣,骨子里透出的美丽仍胜过富家千金。
寡妇对女儿也格外娇惯,甚是地都不让女儿下,出门全靠她和哥哥背着。
这对兄妹也情深义重,哥哥总是护着妹妹,连根头发丝都不让旁人碰。
两人感情好得就像长在同一根藤上的瓜。
直到有个当地的富豪,出了高价迎娶寡妇女儿......
说到这时,杜妈妈的声音陡然发颤。
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扣住拐杖,仿佛要将那木头捏碎一般:
“当哥哥得知妹妹嫁的是个恶霸,便上门退婚。不仅被活活打死,妹妹还因此上吊自杀!”
老妇人闭了闭眼,一滴冷泪顺着皱纹,蜿蜒而下。
她扯着年迈的嗓音,如同夜里的鸮啼一般,继续道:
“寡妇最后连卖闺女的钱财都被抢走了,儿女、钱全没了。”
云华喉头一哽,她怎么能不知道眼前的老妇人,就是那故事里的寡妇。
此时天上的残月隐入云层,落凤楼的灯火将老妇影子拉得老长,就好似一条蜿蜒的、吞食骨血的蛇。
而杜妈妈那颤抖的泣音,又像是对儿女深情的呼唤。
在云华耳畔游荡的悔恨之意,就像......
就像江底的一条温暖水藻,缠住了少女脚踝,将她不断地往冰凉江河里拖。
“那到底是,真为了孩子?还是自己穷怕了?”
云华反问着,仰头望向落凤楼。
屋檐的锐角在月色下泛着冷光,楼内那些缠绵悱恻的娇喘声、脂粉香,此刻剥去浮华,露出虬结的疮疤。
原来凡人的一生,能被“穷”字扯得支离破碎;
原来凡人讴歌的“爱”,有时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那所谓的“好”,竟能让母亲将骨肉放上秤砣。
“当时以为,自己是为了孩子能过上好日子。”
杜妈妈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子。
她用袖口抹散眼底泪光,看向云华时,嗓音又止不住地再度颤抖:
“现在才知道,是当妈的自己穷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