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半生红颜，一世先

有一个词叫受宠若惊。

任谁一旦受到命运的宠爱，或是得了官，或是发了财，或是收获爱情，都会诚惶诚恐，担心不配得到的却得到了，惶惶然害怕失去。像是塞翁得了马，怕坏的事来冲，又想着最好有坏的事来抵冲。等到儿子骑马摔折了腿，塞翁心想：“这才对嘛！”于是安下心来。

有的人很富贵，也很踏实，觉得自己受享得起；有的人一夜暴富，会觉得这样的生活自己好像不配拥有，像是偷来抢来的，必须还回去才安稳；也有的人享得了富贵，却安不了贫贱，一朝跌落云端，为人便失格失品，心中惊动，如同山岳摇晃、屋宇崩塌。

回想杨绛的一生，做大小姐时，安稳；当教书先生时，也安稳；被批斗时，扬声大叫，心却很快安稳；被下放时，日坐愁城，一颗心也很快安稳；被平反了，也安稳；被抬得八丈高，还安稳。

女儿死去，丈夫死去，心被划出一道又一道痕，可她还是咬着牙把日子一点点过下去，于此后长长的孤独和寂寞中读书、思考、写作，重归安稳。

黛玉灵透，却如溪涧的流水易被惊动，所以总是活得辛苦。宝钗也灵透，却如玉石温润不惊——家道从容的时候，她是穿金戴银的大小姐，但不骄奢；家道中落的时候，她把无用的闲妆卸下来，住雪洞一般的屋子，穿半新不旧的衣裳，也不哀叹。所以贾母说她好，大家都说她好，因为近傍着她，自己的心也安稳，不易被惊动。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哪有什么除苦的神明，靠的是自己把心修得冷暖不惊，才能涅槃。

涅槃了的人，是什么样？

不惊呼，不哭泣。哭泣也可以，却不诅咒，明白世界就是如此。

一池寒塘，几株烟柳，坐在石上，看水光云色。若是有人趋近，便拍拍手边石，说：“坐。”若是有人离开，就说：“噢。”

杨绛就是这样的人，哀而不怨，怒而不争，冷暖不惊。

杨绛不是林徽因，也不是陆小曼，杨绛就是杨绛，弯眉细眼，颧骨有点高，眼神有些锋利，看起来颇不好惹，又好像颇有心计。

可是她又做了哪些让人觉得不好惹、惹不起和不敢惹的事？她只想安静读书，宁帖度日，但事情总是找到她的头上来，生死离别的黑纱一次次系在她的身上。

将她定义成悲剧人物吗？好像不是。

她年过期颐，百岁人瑞；她著述等身，举国尊敬；她和钱锺书一生恩爱，伉俪情深。

将她定义为成功人士吗？我想她会轻轻一笑。

她这辈子不曾钻洞觅缝追求成功，只是埋下头，做自己的事；她这辈子不曾仰天长啸，亦没有壮怀激烈。她不是美女，不是名媛，不是壮士，不是烈士，不是浪子。她没有绯闻，没有纠葛，没有传奇。她是红颜，但“红颜”这两个字轻薄，于她匹配不起。

她是先生。

这是世人能想到的给予她的最恰当的称谓。

丈夫有德行，她有德行吗？当然。国难不弃国，家难不弃家，夫难不弃夫，自己有难，不弃心。

丈夫有学问，她有学问吗？当然。举国上下，你去问、去看、去想、去比，谁不佩服她的学问？！

教书的人亦称先生，她教书吗？当然。后来她虽不再课徒授业，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先生不虚张声势，先生不炒作声名，先生言行有节，先生德行贵重。那么多被称为先生的，当不起“先生”二字，她却名副其实、不折不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