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畸形的天才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赫鲁晓夫楼的一间小屋里充斥着刺鼻的化学试剂味。尼古拉穿着一身发黄的白大褂，将配置好的试剂一管一管倒入培养皿内。
这间小屋没有任何的装饰物，墙壁被刷成清冷的灰黄色。各种实验仪器占据了狭小的房间，仪器上面则塞满了一排又一排的试管架。很难想象尼古拉可以在这种屋子里生活了六年。
可是今天，他乏味的生活似乎要泛起涟漪了。
前几天远在乡村的父亲给他打来了电话，说镇上出了一位杰出的青年企业家，风风光光前景无限。老爹为他在厂里谋了一个很吃香的职位，过几天董事长会亲自上门拜访。
尼古拉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他讨厌弗拉德骨子里的那种苏式大男子主义。可居然有人不远千里亲自登门拜访他这个穷学生，这让他抵触之余又有点感动。
咚咚咚，门终于被敲响了。
一个高个的灰眼睛男人站在门口，手上突兀地提着一瓶酒。他们都尴尬地愣了几秒，几乎是同时挤出一句话：“啊？你这么年轻？”
“弗拉德先生让我来的。”男人先打破了沉默。
尼古拉仓促地退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招待一下客人。他在卧室的橱窗里翻了好久，结果只找到一些临期的零食和牛奶。
他只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一个人住久了，没什么东西好招待你。”
“尼古拉，不...我觉得叫你学长可能更合适。我也是从莫吉廖夫国立大学毕业的，学的是机械专业。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康斯坦丁。”
坐在对面的男人翘着二郎腿，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实验室。尼古拉很难把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男人和“董事长”这个词联系起来。
唔，原来是校友啊，真亲切。他紧绷的心放松下来。
尼古拉·彼得罗夫，二十八岁，白桦镇所有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在那个年代的苏联，像康斯坦丁这种能从白桦镇考进国立大学的一般被称为天才；而尼古拉这种靠自己拿到硕士学位的，更是天才中的天才。
那一届的父母都恨不得自己的孩子能像尼古拉那样争气。然而这样一个天才，是被人活活逼出来的。
弗拉德本身没什么文化，加上四十多岁才有这一个儿子，自然对尼古拉严厉得吓人。他从小就被关在那间窄窄的卧室里，没什么朋友，终日与那些堆得比他还高的书相伴。
康斯坦丁和谢尔盖在他家门前踢足球的时候，他趴在书桌上听着那些嬉闹的声音出神。如果哪天他发烧把脑子烧坏的话，老爹是不是就会饶了自己？
这种压抑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考上大学。尼古拉的成绩还是一骑绝尘的优秀，但这就注定了别人和他之间的距离感。偶尔有女同学邀请他去看最新上映的《夺宝奇兵》，女孩偷偷拉他的手的时候，他只会尴尬地傻笑，像个表情僵硬的玩偶。
因为他压根没参加过什么娱乐活动，也极少与和同龄人打交道。又怎么读得懂女孩对他的暗示呢？
尼古拉经常觉得自己是个与时代与社会脱节的人。他不恨他的老爹，但他一辈子也不想回到那个让他窒息的家。
“你平时在自己家做这些实验？”康斯坦丁望着角落里荧光绿的培养皿发呆，“沃日，这颜色真炫酷。”
“听说过抗生素么？就是这些霉菌生产出来的。像这样的培养基我实验室还有四十二个！”尼古拉一下子精神起来，兴奋得像个给其他伙伴分享玩具的小孩。
“你对酵母什么的有没有研究？”
“有啊，那是我最骄傲的课题，我已经培育了45代酵母菌，对，就是酿酒的那玩意。通俗点说呢，就是改变温度水分菌落环境这些条件。然后筛选出发酵能力最好的变种菌，然后呢进行活性试验...”
嘿，这一小会说的话快赶上自己上个月全部的对话量了。可是客人听得似乎有点困，尼古拉有些失落:“可惜这个课题没有经费支持，不能继续研究下去，否则可能会改变世界酿酒业格局呢。”
“什么？”康斯坦丁一下就跳了起来。
“是啊，这是走在世界最前沿的项目。目前46代菌的活性已经超越了世面上所有的酿酒酵母，德国人的核心技术——巴伐利亚之矛，同样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真帅啊，早知道我也学生物了。话说回来，你就这样把试验品堆在自己家，会不会很危险？”
“说起来有点丢人。其实两年前我就从大学毕业了，现在还没找到正式工作，就靠帮那些课题组干点累活糊口。就算危险也得干。”尼古拉有点难为情，“这些仪器是他们淘汰的，让我拿回家用。”
“那要不考虑一下回白桦镇？正好弗拉德的农场是啤酒厂最大股东。虽然目前啤酒厂刚刚起步，但最少可以给你弄一间很宽敞很干净的实验室。后续发展起来，我会给你足够的经费完成你的研究。”
“我不回去。”
这一次尼古拉沉默了很久：“您对我也太信任了，甚至只说了两句话就决定录用我。但是我觉得我不适合在白桦镇生活...很抱歉。”
“是觉得回乡就业很丢人么？没什么的，毕竟卢卡总统都鼓励我们自主创业。”康斯坦丁也陷入了沉思，“在开啤酒厂之前，我本来是想考飞行员的。然后体检那天被一个傻逼骂了一顿，把我骂醒了。”
“我家的情况你不太了解。我有一个特别难相处的爹，我不想回去。”
“你都快三十岁了，弗拉德先生没权利干涉你的生活。”康斯坦丁自嘲地笑笑，“说得好像我的爹妈不混账一样。”
“还是算了吧...我自己一个人待在这边就挺好。”
房间里只剩下油浴锅咕噜噜的沸腾声，康斯坦丁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嗯，好吧。那我走了，我还得去食品安全部门问问酿酒许可证的事。”
“真的很抱歉，康斯坦丁...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
“您不用道歉的，我尊重您的决定。毕竟我自己的家庭关系也乱得一团糟。”快要出门的时候康斯坦丁忽然回过头来，“改变主意的话，去两条街之外的汤普森旅馆找我就行。”
“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给我打电话！”尼古拉冲着只有一线光的门口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