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立高中
1929年,日军撤出济南,国民党军队开了进来。旧日的山东大学附设高中和济南一中合并为省立高中,校址迁至城西杆石桥一个清代衙门的旧址。这是全省唯一的高中,原来北园高中的学生也来这所学校继续学习。学校校长换了人,掌权人变了,教师队伍也有很大的变化。国文课本从文言文改为白话文,学生不再学习经学,作文也改用白话,季羡林感觉耳目一新。教国文的老师也不再是什么前清的翰林、进士,而是清一色上海来的青年作家,他们是胡也频、董秋芳、夏莱蒂和董每戡,其中前两位是季羡林的业师,对他的影响很大。
省立高中的校园里崇楼峻阁,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校门坐北朝南,校门左侧是一个很大的传达室。校内院子很大,东西两侧有许多房子。东边有一间教员游艺室,里头摆放着乒乓球台。从院子西侧再向前走,上几个台阶,就是单身教员宿舍,南北各有一排房子。院里栽着一排木槿花,夏季开花时显得生机盎然。小院西边有个大圆门,进门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有荷塘、假山和花坛,虽然有些破败,但树木依然青翠,花草繁茂,是个读书、休憩的好地方。胡也频老师的居室就在花园门口旁边,常见他走过花园到后面的教室去讲课。校长办公室、教务主任办公室、教务处、训导处、庶务处占着正对大门的一排高大的北房。这排房子后面是全校最大的一个院子,西侧是几排学生宿舍,借一条又长又宽的风雨走廊连在一起,东侧是一大排教室,最东边和省立一中(只有初中部)相连,教学楼由两校平分。
教国文的就是胡也频老师。胡也频(1903—1931)福建福州人,左翼作家,曾任“左联”(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执行专员。同以前的老师完全不同,他不但不讲《古文观止》,连新文学作品也不大讲。每次上课,他都在黑板上大书“什么是现代文艺”几个大字,然后用浓重的南方口音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地讲起无产阶级革命来,只讲得眉飞色舞,学生听得入了迷,“现代文学”“普罗文学”,一下子变成了他们的兴奋点。别看胡老师年纪轻轻,个子不高,眉清目秀,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可他不愧是革命作家,意气风发,大义凛然,视敌人如无物,勇敢无畏。当时济南是国民党的天下,学校也掌握在他们手里,可是胡先生不仅在课堂上大讲革命文学,而且在课下组织成立“现代文艺研究会”,公开在学生宿舍的走廊上张贴海报,摆上桌子,发放表格,招收会员。“革命啦!”学生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热闹得像过节一样。在胡老师的鼓动下,市面上流行的几本普罗文学理论的译文——作者叫弗理契,原文是俄文,中文译本是从日文转译的,佶屈聱牙,简直如读天书——都被学生抢购一空。大家生吞活剥地读着,革命热情空前高涨。胡老师还准备办一个刊物,季羡林是积极追随者,帮助招兵买马,并为刊物的创刊号写了一篇稿子,《现代文艺的使命》,通篇鼓吹革命。季羡林那时虽然稚嫩,对革命知之甚少,但积极性颇为可嘉。
那一年,胡也频的夫人丁玲女士从上海来济南探亲,大多数学生成了她的“追星族”。上海滩大名鼎鼎的革命女作家来了,仿佛从南方飞来一只金凤凰,他们怎么能不兴奋呢?丁玲身材丰满,个子比胡也频略高,还穿着挺高的高跟鞋,这般时髦的服饰引起学生的关注。看着胡老师和夫人手拉手走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大家感到既新鲜又羡慕,于是议论纷纷:胡老师真是一位好丈夫!因此对他更加尊敬了。
可是好景不长,自从1927年蒋介石背叛革命,国民党反动派建立了反动的黑暗统治,在文化方面也同样发动了残酷的反革命围剿。1930年,胡也频遭到国民党当局的通缉,连夜秘密潜回上海。1931年1月17日胡也频被捕,2月7日同柔石、冯铿、殷夫、白莽等左翼作家一道,被国民党当局秘密杀害于龙华警备司令部,年仅二十八岁。鲁迅先生写了一篇杂文《为了忘却的记念》,怀念自己的战友,愤怒声讨反动派的暴行。胡也频虽然像夏夜里的流星一样一闪而逝,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
接替胡也频的是董秋芳老师。董秋芳(1898—1977),笔名冬芬,毕业于北大英文系,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左翼作家。当时,有一本颇为流行的苏联小说《争自由的波浪》就是他翻译的,鲁迅先生作的序,不少学生都读过,对他可谓神交已久。董老师个头儿不高,相貌也毫无惊人之处,一只手似乎还有些毛病。
董老师在课堂上不讲什么“现代文学”,也不宣传革命,而是老老实实地教书,认认真真地为学生批改作文。他以浓重的绍兴口音,给学生讲解鲁迅翻译的红极一时的日本作家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他出作文题很特别,往往在黑板上大书“随便写来”,意思很明白,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季羡林从前虽然写文言文,但是他自小好读闲书,中小学看了许多志怪、公案小说,大学又看了“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鲁迅、胡适、茅盾、周作人、郭沫若、巴金、老舍、郁达夫等人的作品几乎都读遍了。从《庄子》《史记》到唐宋八大家,从明代公安派、清代桐城派到现代作家,好文章他读多了,潜移默化中就自然形成自己的一些看法。他认为,写好文章一要感情真挚、充沛,二要词句简练、优美、生动,三要布局紧凑、浑然一体,三者缺一不可。不过,当时这些想法还只是形成于不知不觉之间,他自己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
有一次,在董老师“随便写来”的启示下,季羡林写了一篇记述回故乡为父亲奔丧的悲愤心情的文章。此文感情真挚,自不待言,但在谋篇布局上,他并未觉得有何特别之处。等到作文簿发下来,看到董老师的批语,他大吃一惊。在每页的空白处,董老师都写了不少批注,有些地方批道“一处节奏”,有些地方批道“又一处节奏”。季羡林有点儿疑惑:“这是说自己的作文吗?”没错,就是自己的!原来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如今却给董老师注意到了,而且一语道破。“知我者,董先生也!”季羡林受到鼓励,怎么能不感激呢!在另一篇作文后面,董老师又批道:“季羡林的作文,同理科一班的王联榜一样,大概可以说是全班之冠,也是全校之冠吧!”季羡林本来就爱好作文,受到董老师如此褒奖,他的写作积极性被充分调动起来。
继《文明人的公理》之后,季羡林又在天津《益世报》上发表了《医学士》《观剧》两篇文章。“小荷才露尖尖角”,这些文章爱憎鲜明,文笔流畅,紧贴现实,虽然稚嫩但清新可爱。几乎与此同时,季羡林开始发表译作,主要发表在山东《国民新闻》和天津《益世报》副刊上,作品有印度大文豪泰戈尔的《小诗》、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的《老妇》《世界底末日——梦——》《玫瑰是多么美丽,多么新鲜啊……》以及《老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