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兔子
季羡林每天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过着单调的日子。在高大的灰色的砖墙内,他只能听到闹闹嚷嚷的车马的声音,这哪里像故乡那清脆悦耳的牛羊的嘶鸣声呢?在鳞次栉比的楼房的空隙里,他只能看见一线蓝天,这哪里像故乡那广阔湛蓝的天空呢?他看不到远远的笼罩着轻雾的树,看不到天边上飘动的水似的云烟,嗅不到泥土的芬芳的气息,小小的心灵充满了寂寞和悲哀。他是大地的儿子,渴望着再回到大地的怀抱里去。对故乡的每一点儿记忆,都是那样的珍贵,其中最使他不能忘怀的,是关于兔子。那时候,季羡林喜欢到邻居家院子里看兔子,那有着宝石似的红眼睛的兔子,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有一年秋天,叔父要到望口山去,临走时问侄儿想要什么,季羡林要他带几只兔子回来。叔父从望口山回家的时候,仆人挑着一担东西,上面是用蒲包装的有名的肥桃,下面有一个木笼。季羡林正在猜测木笼里会装些什么东西,仆人已经把木笼举到他的眼前——战栗似的颤动着的嘴,透亮的长长的耳朵,红亮的宝石似的眼睛……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兔子吗?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故乡,怎么能不欢喜若狂呢?笼里一共有三只兔子:一只大的,黑色,像母亲;两只小的,白色,像儿子。季羡林顾不上美味的肥桃,忙着找白菜,找豆芽,喂它们,又去给它们张罗住处,索性安顿在自己的床下。
在官庄的时候,季羡林看到邻居家的兔子,羡慕得不得了;现在自己居然也有三只兔子,而且就在床下边,这简直像做梦一样。兔子刚从笼里放出来的时候,立刻就有猫凑过来,兔子胆怯,伏在地上不敢动,耳朵紧贴在头上,只有嘴颤动得更厉害;等到把猫赶走了,它们才慢慢地试着跑,一转眼,大的早领着两只小的躲在花盆后面了,再一转眼,又跑到床下面去了。有了兔子的第一个夜里,季羡林躺在床上,辗转着睡不踏实,听着兔子在床下嚼豆芽的声音。这一夜,他仿佛浮在云堆里,已经记不起做过什么样的梦了。
一下子有了三个小伙伴,给季羡林带来了无限的乐趣和惆怅。每当他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读书的时候,兔子便偷偷地从床下面跑出来,没有一点儿声音。他从书页上面屏息看着它们——先是大的一探头,又缩回去,再一探头,走出来了,一溜黑烟似的。紧随着的是两只小的,白得像一团雪,眼睛红亮,比玛瑙还光莹。它们用小小的红亮的眼睛四面看着,走到从花盆里垂出的拂着地的草叶下面,嘴战栗似的颤动几下,停一停;走到书架旁边,嘴战栗似的颤动几下,停一停;走到小凳下面,嘴战栗似的颤动几下,停一停。忽然,季羡林觉得有软茸茸的东西靠上了他的脚,原来是小兔正伏在脚下,于是忍耐着不敢动。不知怎的,他的腿忽然一抽,再看时,一溜黑烟,两溜白烟,兔子都藏到床下面去了。他伏下身子去看,在床下面黑暗的角落里,只见晶莹的宝石似的一对对眼睛。
院子里有猫。季羡林时时提防着猫会袭击兔子。窗前有一棵海棠树,门关严了的时候,这棵海棠树就成了猫进屋的路。自从有了兔子,在冷寂的秋夜里,季羡林常常蓦地惊醒——窗外风吹着落叶,窸窣地响,他疑心是猫从海棠树爬上了窗子;连绵的夜雨打着落叶,窸窣地响,他又疑心是猫爬上了窗子。他静静地等着,不见有猫进来,再低头看看,兔子正在地上来回跑着,在微明的灯光里,更像一溜溜的黑烟和白烟了,眼睛也更红亮得像宝石了。季羡林正要蒙眬睡去的时候,恍惚听到“喵”的一声,抬头看见窗子上破了洞的地方,两颗灯似的眼睛正在向里张望。
第二天早晨起来,季羡林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低下头去看兔子丢了没有。当他看到两只小兔如同两团白絮似的偎在大的身旁熟睡的时候,心里仿佛得到点儿安慰。过了一会儿,再回到屋里来读书的时候,又可以看到它们在脚下来回地跑了,虽然没有什么声息,屋里总仿佛充满了生气与欢腾似的,连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变得甜美了。兔子同季羡林混熟了,渐渐胆壮起来,看见他也不再躲避了。当一只小兔第一次很驯顺地让他抚摸的时候,他高兴得流出了眼泪。
这样的颇有诗意的日子过了半个秋天,快要入冬的时候,在一个天蓝的早晨,季羡林又照例伏下身子,去看兔子丢了没有——奇怪,床下面空空的,仿佛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再仔细看看,只见两只小兔凄凉地互相偎着睡。它们的母亲跑到哪里去了呢?季羡林慌了,出了一身汗。他想,这几天大兔子的胆子更大了,常常自己偷跑到天井里去,这次恐怕又是自己偷跑出去了吧。他把屋里屋外都找了一遍,也不见踪影。回头他又看到两只小兔子偎在自己的脚下,一种莫名的凄凉袭上心头,两眼含着泪珠。两年前他离开了家,无时不想念母亲,感到凄凉和寂寞,要想倾诉只好在梦里。眼前这两只小兔子也同自己一样凄凉和寂寞吧!小兔子没有了母亲,又向谁倾诉呢?
起初,季羡林还幻想着大兔子会自己跑回来,蓦地给他一个惊喜,但是一天一天过去了,希望终于成了泡影。他更加怜爱这两只小兔子,他想拿自己的爱抚来弥补它们失掉母亲的悲哀。但这哪里办得到呢?它们渐渐消瘦,在屋里跑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欢快了,时常偎在主人的脚下,被主人抱在怀里时也驯服地伏着不动。每当他看到它们踽踽地走开的时候,小主人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悲哀。
又过了两三天,季羡林忽然发现在屋里跑着的只剩一只兔子了,那个同伴到哪里去了呢?他又慌了,又在墙角、桌下、天井里四处寻找,低声唤着,落叶在脚下索索地响,可是不见兔子的踪影。当他看到这仅剩下的一个小生命孤独地似乎在寻找什么的时候,再听檐边呼啸的秋风,眼泪流了下来。它在找它的母亲吗?找它的兄弟吗?为什么连叹息一声也没有了呢?它那宝石似的眼睛里仿佛含着晶莹的泪珠。夜里,在微明的灯光下,它不在床下沉睡,只是不停地在屋里跑着。这冷硬的土地,这漫漫的秋的长夜,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偎着,凄凉的冷梦萦绕着它,它怎能睡得下去呢?
第二天早晨,天更蓝了,蓝得有点儿古怪。小屋里照得通明,小兔在眼前跑过的时候,季羡林看见洁白的绒毛上仿佛有一点红,一闪一闪的;再看,就在透明红润的耳朵旁边,发现一点血痕——只一点,衬了雪白的毛,更显得红艳,像鸡血石上的斑。他真的担心了!听人说,兔子只要见血,无论多少都会死的。这剩下的一只,没有母亲没有兄弟的孤独的小生命也要死去吗?他不敢相信,然而摆在眼前的却就是那一点红艳的血痕,怎能否认呢?他把它抱起来,它仿佛知道有什么不幸要降临到它身上,只伏在主人怀里不动,放下也不跑。就在这天黄昏的微光里,当他再伏下身去看床下的时候,除了一堆白菜和豆芽以外,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各处找了找,什么也没找到。
季羡林早就料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现在终于发生了。他想:这样也好,不然,小兔子孤零零的一个活在这世界上,得不到一点儿温暖,凄凉和寂寞的一生怎样消磨呢?他没有哭,眼泪都流到肚子里去了。悲哀沉重地压在心头,他想到了故乡,想到了母亲。三只兔子和季羡林相伴相守了半个秋天,如今一只也没有了。有时候,他半夜从梦中惊醒,外边的秋风秋雨声,让他误以为猫爬上了窗台。此时,他总是下意识地往地上看,寻找兔子。这当然是徒劳的,除了在梦里,他是无缘再见到他的兔子了!
季羡林曾经怀疑是猫袭击了兔子,其实并不是。兔子在房子的后墙挖了一个洞,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