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集贤堂书坊
怎么会是这样?
追踪半日的“子鬼”,最后竟然进了集贤堂书坊?
这岂不是说,抄书铺的孙老掌柜,已然遇害?
可......
沈言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少年记得清清楚楚,就在昨日,他搜寻阴司鬼母所生的九鬼之一的时候,途经南街,还试探着拍了拍多日不曾开张的集贤堂书坊的门。
当时,抄书铺内,孙老先生即便声音稍显虚弱,可仍是回应了的。
子鬼初次在县城中肆虐,却是四日前。
莫非,孙老掌柜早已出事,昨日自己探望的,已经是阴司鬼母假扮?
亦或者。
这位长者并非遇险,而是和那鬼母另有瓜葛?
甚至。
一个莫名诡异的念头在沈言脑海中掠过:
孙老先生,就是阴司鬼母?
少顷。
少年无声无息地摇了摇头。
他最后一次同抄书铺的孙老掌柜见面,还是童生试前数日,来集贤堂书坊抄书时。
往后半月有余,孙老先生始终悻悻然不曾露面,抄书铺大门上封着的木板,也一直没有取下。
彼时的沈言还未突破九品,也没有以“明眸”之力,分辨气机的手段。
可少年本能地感觉。
这位言语温和、谈吐和蔼,与自己朝夕相处日久,平日里又指点颇多的老人,并不像是一头凶戾、冷血、嗜杀的阴司鬼母所扮。
抄书铺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斟酌片刻。
“你吃过豆腐圆子没有?”
沈言转头,向身旁的红衣少女眨眨眼睛。
“那是什么?”
“我们龙场县的一种小吃,用豆腐、糯米和切碎的肋条肉做的,味道咸鲜,软嫩可口......”
看着少女猛咽口水的表情,沈言笑笑:
“走吧,我请你去吃。”
“啊,好!”
......
傍晚。
落日熔金,余霞成绮。
龙场县南街。
糊弄完傻兮兮的小姑娘。
沈言独自一人,拍了拍钉在集贤堂书坊大门上的木板:
“孙老先生,您老可还好吗?”
“小沈?”
抄书铺内,老人的声音,听起来颇显沉闷:
“近日都不开门,你也回家去吧。”
“那部书,《杨文贞公文选集》。”沈言不依不饶道,“最近就要有客人来取的,可我还没抄完。”
“不要紧。”
孙老先生叹息道:
“我自己抄得慢些,大略还能赶得上。”
“二人合力,总归快些。”
“唉......”
老人再度叹气,似在摇头,言语间,又难免虚弱几分:
“话说至此,也好。小沈,你今日先回去吧,明天来,明天你我一起,尽量把这部书抄完好了。”
南街上,沈言眯起眼睛。
少年犹豫半晌,嘴唇微张,几度欲言,却任由这满心疑问,干涸在喉咙里。
最终,他点下头,缓慢地吐出一个字来:
“好。”
......
次日。
三月初六。
沈言再度来到抄书铺时,门前却已然站着两位穿公服、配腰刀、神情颇为严肃的本县衙役。
这两位面容都不年轻,少年稍加端详,随即轻笑上前:
“张捕头,赵捕头。”
闻言。
龙场县的两位大捕头,一起转头:
“原来是沈公子。”
言笑间,两位捕头目光不经意地一瞥,忽然身躯震动。
只是在沈言的目光指引下,这才勉强镇定,没做出什么太过夸张的举动。
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张捕头轻声笑笑:
“沈公子找我们兄弟俩,莫非有什么事情?”
“并无他事。”
沈言略微行礼,随即以手示意:
“二位差官,你们到这家抄书铺来,可是为了搜寻鬼母一事?”
“公子所料不错。”
留了满脸络腮胡子的张捕头点头道:
“就是这一户人家,始终推脱生病,不肯开门,我跟老赵正商量着,找几个有力气的伙计抬撞木,把这道门给掀了......”
“张捕头不要心急。”
沈言沉吟道:
“抄书铺内是我的一位长辈,也许事出有因,上门探查之事,不如就交给在下,二位以为如何?”
“这......”
两位捕头对视一眼。
继而,平素言语不多,却更有主见的赵捕头徐徐颔首:
“好,那就劳烦公子。”
紧接着,张捕头也如应声虫般地补充道:
“老赵说的是,既然是沈公子的意思,我们定然照办!”
与此同时,龙场县的张、赵二位捕头,却又不约而同地,目光朝南街一侧扫去,神情变幻之间,这二位缩了缩头,竟也不敢多言!
而沈言含笑谢过。
旋即。
眼见两位捕头的身形逐渐远去。
少年无奈地看了摆在抄书铺门前,矮凳上那最后几卷有待抄录的《杨文贞公文选集》一眼,一时失笑。
他走到近处,并不去管,而是接连拍门。
“老夫是真的生病。”
抄书铺内,老人家七分虚弱、三分恼怒的声音传出:
“几位,不是老夫不想开门,只是这病传染,唯恐害了各位差官......”
这位老爷子既然有所回应,沈言也不再拍门:
“孙老先生,你生了什么病?”
“是小沈啊。”
孙老掌柜一愣:
“我得的病,是......是天花。”
“今日才发觉的?”
“不,打昨个起,老夫就感觉身体不适,脸上还起了红疹,要不然,小沈,我又怎么会闭门谢客?”
“天花是恶疾,孙老,您请大夫来看过了没有?”
“开过几副药,已经煎好喝了,不必为老夫担忧......”
“既如此。”
抄书铺外,青砖铺就的南街地面上,少年静立片刻,继而深深吸了口气:
“不知道孙老请的是哪家医馆的大夫,开了些什么药?
“据学生所知,县中已戒严四日有余。”
他的语气温和如故,可话语中,隐含着的——“既然县城里已经戒严,那又有哪位大夫,肯在这种关头,冒着生命危险上门出诊?”的含义,却是不言自明。
“这......”
孙老先生不免苦笑。
“小沈,你就不要为难我了。”
“学生并非有意刁难。”
沈言面容平静地摇了摇头:
“只是事关重大,况且,孙老,您或许正处于危机之中,且尚不自知。”
“唉。”
孙老掌柜连声叹息:
“我知道的,小沈,我其实快要死了。”
“孙老?!”
“你听我说,再过三日,或许两日,老夫大限将至。
“到时候,这间抄书铺就留给你,只求你帮我办一件事情,老夫会用纸笔写下,届时一切真相大白,此刻你莫再问,老夫也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老先生的语气,异常哀婉。
沈言闻之,沉默片刻,还是用力叩门:
“无论如何,还请孙老出来一见。”
“你咋就这么固执呢!”
孙老掌柜一时气急。
随着一阵“稀里哗啦”,似是书卷被抛掷在地,木架翻倒,瓷瓶砸破的嘈杂声音,老爷子气冲冲来到门前:
“你说你一个小小的童生,你管那么多事做什么!
“非要老夫开门。
“我开门放你进来,又能作甚?你胸中有几点才气,还能像本县老爷一样,上门来斩妖除魔不成?”
“老先生的意思是......”
门外,少年非但不气不恼,反而面露笑意:
“若是本县县令亲身到此,孙老就愿意开门了?”
“什么?”
而就在孙老掌柜发怔的片刻。
一道身穿灰布直裾,却自有几分威势,面容白皙,脸颊有肉,胡须乌黑,眉宇间有林下风气的中年身影,从南街的另一侧缓步走来。
伫立在集贤堂书坊前,卢县令凛然正色道:
“本官是成皇十一年进士,现居修文府龙场县令,卢钰。”
既然明知要对付的,是一头即将进阶七品的阴司鬼母,沈言又怎么疏忽大意?
昨日晚间,他就见过了本县县令,除了隐去风铃笙一事,将线索改为自身偶然发现,其他种种疑点,沈言已然在这位儒家七品的修行者面前,和盘托出!
稍加商议以后。
今日前来,卢大人更是改穿平民服饰,时刻不离少年左右,以备不测。
“荒谬,荒谬......”
集贤堂书坊内。
孙老掌柜低声咕哝几句。
“一个小小的童生,怎么可能说请,就将一位县君请来?”
孙老掌柜迟疑了片刻——老人一度怀疑,门外会不会来了个假县令,是沈言这小子请来,跟自己演的一场戏。
可随即,他就摇了摇头。
这位年过五旬的老童生,他的毕生经验,学识,阅历,都在告诉他,门外那气定神闲之人,就是龙场县货真价实的七品县令。
可这又何其荒谬?
县令给童生保驾护航?
怎奈何。
沈言并非寻常童生,而卢县令对这位“天生文曲星”的器重,犹在老人想象之上。
呆立片刻。
老人还是“吱呀”一声,打开房门,于扑簌簌落下的大片尘埃中,掀起一块块封门的木板。
见状。
沈言稍微松了口气。
随着目中清气一闪而逝,少年确信。
孙老掌柜虽然枯瘦了许多,气血也大为衰败,面色更如将死未死之人一样惨白,可毕竟,其人身上,并未出现妖鬼那般黑漆浑浊的气机。
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还是那位熟悉的老人,而非一头阴司鬼母。
与此同时,孙老先生看了沈言一眼,接着慢吞吞向卢县令行礼道:
“见过本县父母太爷。”
稍后,这位老先生苦笑一声: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卢大人,你们找的,是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