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阴差阳错
第9节 吃惊
这一天,老苏搞完长途驾驶训练回到宿舍,打了一盆凉水蹲在地上洗脸。康爱贵拿着一封信来找他,“喏,老苏,你的信。”
“哪来的?”老苏头也没抬,随口问。
“大概是金莲的。”
“放在床上吧。”头仍然没抬。
“看这封皮上的字不像金莲写的。你是不是又换了一个,我怎么不知道?”康爱贵嘟囔了一句。
擦干净脸,老苏又把水端到门外,往水沟边倒了,把脸盆放上脸盆架,把毛巾抖开,挂在绳子上,又把四周扯扯平,这才从床上拿起信。
康爱贵站在一旁,嘴里叼着烟,看着他的脸。
信是钱冰清写的。老苏起先以为是告诉自己三百元钱已收到并转交金莲了,可读着读着,他的脸色开始发生变化。信上说金莲上个礼拜已经结婚了,男方是在县城招商市场做买卖的一个小老板。
咋回事?老苏一头雾水。金莲为何匆匆结婚,钱冰清只字未提。信的下半部分直率地表达了对老苏的爱慕,说自己是城镇户口,彼此又曾经是同学,知根知底,请老苏认真考虑一下与她建立恋爱关系,还说金莲也是这个意思。
康爱贵看出老苏写在脸上的心思,笑着问:“发生什么大事了?”
老苏将信递给他。他接过匆匆扫了两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呀。金莲是个识相的女人,主动退出,倒省得被你一脚蹬掉。”
“谁说我要蹬掉金莲?”老苏嘴里装硬,可心里倒觉得康爱贵的话真有几分道理。只是金莲这一手太突然,自己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看在通信五年的情分上,金莲怎么也应该来封信打个招呼吧。
“现在正好,旧的刚去,新的就来。这下你爹你娘可称心如意了。”
“嗯。”老苏轻轻地应答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钱冰清的模样。瘦高个,尽管乳房不大,胸前平坦坦的,走路却喜欢挺着胸脯;丹凤眼,双眼皮,高鼻梁;唯一缺憾的是脸太长,颧骨太高,嘴巴也太大。不管咋样,人家是城镇户口,吃商品粮的,能和她成亲,太般配了。金莲那头,就让她随风而去吧。谁叫她是农村户口,没福分;还和自己玩突然袭击,连个招呼都不打,估计主要原因还是自卑吧。老苏感到自己想成熟了,嗓门也高了起来:“就和钱冰清谈谈吧。哎,康爱贵,你家和他家都住在县城,你可要多帮着敲敲边鼓,助助威呀。”
“放心吧,咱们谁跟谁呀。”
第10节 移情
第二天,老苏同时收到金莲和钱冰清的来信。他有些奇怪,先看了金莲的信。信上说了一些告别式的话,对他俩那一段算是做了一个了结。老苏没往心里去,一目十行,看完就收起来了。钱冰清的信可是认真研读的。信中用火热的语言,再一次直率地表达了对老苏的爱慕和崇敬。老苏连看了三遍,心里激动了好一阵子。
好不容易挨到星期天,趁着空闲,老苏要认真地给钱冰清回一封信,以回应她的追求。刚刚铺开信纸,又收到了钱冰清的第三封信。信上说把前一封信塞进邮筒后,突然发现还有好多好多心里话没来得及写上,于是接着写,好像不立刻写下、寄出,这份珍贵的感情就要超过保质期似的。老苏对“保质期”几个字很感兴趣,拿起笔在三个字下面重重地划了二道杠。这一手是从指导员那学来的。每逢报上有重要文章,指导员边读边在一些重要的词、句下划上二道粗杠。现代人真能联想,把食品的保存期限居然用在了人的感情上。只怪金莲没福分,“保质期”太短。这会和钱冰清要正儿八经地谈恋爱,并尽快有个结果。毕竟自己二十八周岁了,已经步入大龄青年的行列。
写完热情洋溢的回信,疾步走到连部,塞进挂在门口的邮箱里,老苏的心里始终热乎乎的。他去找康爱贵,想从他那里打听一些钱冰清家里的情况。
康爱贵介绍说,钱冰清的父母原来都是榨油厂的职工,现在厂子倒了,都回家了。老两口平时在学校门口做点小买卖,卖些小糖、贴画、橡皮之类的小玩意。家里有子女三人,钱冰清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在县农机厂当机修工,一个去年刚从劳改农场释放,没固定工作,在大市场摆摊子做生意。
“犯什么罪?”老苏警惕地问。
“打架……吧。”康爱贵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
“没什么,主要是哥们义气。小年轻,不懂事嘛。”
“噢。”老苏的心放了下来。年轻人好冲动,犯点错误是可以原谅的,只要不是反革命、杀人犯、偷窃强奸就行了。再说,自己与钱冰清谈恋爱,与他毫不相干。
“房子呢?家里住房情况怎样?”
“房子还蛮宽敞的。他们家上一辈留下了八间大瓦房,外加一个大院子,正好在县城中心。现在他家住五间,另外三间出租给外地做生意的人,收房租。听我娘说,最近租给了广东来的两个女孩开发廊。老苏呀,你要是娶了钱冰清,将来住房绝对不用愁,现成的。”
老苏对康爱贵的介绍相当满意。古语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时幸福就像魔术大师变戏法一样,在你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一下子降临到你的身边,给你一个措手不及。
从此以后,两人鸿雁传书,频繁而热烈。钱冰清在县政府一招当服务员,每天上午两三个小时打扫客房,充充开水,其他时间都闲着,有充足的时间给老苏写信。老苏也把坚持了五年的只在星期天才处理私人事务的规矩打破,晚上吃过饭,召集班上的学兵简单讲评一下白天的训练,就布置他们背交通规则。自己夹着信纸、信封,躲到班里那间又低又小的工具间,点着蜡烛写回信。两人眼下共同的期盼,就是等老苏把这期训练搞完,八九月份就可以探家,两颗火热的心就能毫无距离地交流碰撞了。
第11节 返乡
回家的火车总嫌太慢太慢。老苏第一次体验到一个人踏上返乡路程时那急不可待的迫切心情。
学兵终于毕业了,连队进入一年中最清闲的休训期。老苏打了探家报告,当天就被批准。批准快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连队干部特别关心没谈对象的大龄青年,千方百计给他们创造条件。二是老苏当兵六年,一次假都没有休过。当兵第四年时,按条令规定,有一次探亲假,十五天,可老苏主动放弃了;第五年时,又有一次探亲假,老苏还是不想回家。王连长、李指导员轮番找他谈话,反复重申休探亲假是条令赋予他的权利,动员他回去看望一下父母,处理一下个人问题。老苏考虑到自己的前程还没有定型,回去意义不大;再说来回跑一趟,得花不少钱,最起码要带几包好烟,买几斤糖果,给村里的男人和孩子们撒一撒。有这个钱,还不如给爹多买几盒药。最后,老苏不敢违背连长、指导员的好意,假装答应休假,背着包到城里火车站转了一圈,又返回连队,报告说没买到票,不回去了。连长、指导员猜出他有几分隐情,也就不再逼他了。
这次回去,预定的任务很多。转志愿兵九个月了,除了零用和伙食费,他共存了两千五百四十七元整,上火车前将钱取出来。这笔钱,他计划有三个用途。第一是用两千元,把家里的房子修缮一下,去掉茅草顶,换上瓦。小山村二十多户人家,家家都住上了大瓦房,唯独自己家至今还是茅草屋;第二是给爹、娘和三个妹妹每人做一身新衣服,让他们的穿着打扮与自己目前的身份相匹配;第三是到钱冰清家里去一次,花上两百元,给未来的老丈人送两瓶酒、两条烟;如果进展顺利,这次能把婚事确定下来就太好了。回一次家不容易,是一次花钱的比拼,当然要仔细算计,力争最大经济效益。他特意向康爱贵借了一大一小两只旅行包,大包里放着给自家买的衣物,还有修房子的钱;小包里放着给钱家的礼物。
这次探亲,具体行程没有告诉钱冰清。他得先回家,父母和妹妹都知道他最近回去。在家里住上十五天,把房子翻盖齐了,再回到县城,忙自己的事。他想给钱冰清一个意外的惊喜。
想着想着,转乘的汽车驶进了县城那个坑坑洼洼的汽车站。汽车站变化不大,还是那排低矮简陋的候车室,锈迹斑斑的护栏,断断续续、高矮不一的围墙。不同的是原先孤零零的两根废旧电线杆上,挂上了大大的广告牌。
这个普通的小站,是自己人生转折的重要驿站,一晃六年过去了,自己又回来了,可身份已不是那个满手老茧的农村青年了。自己有资格、有实力与城里人谈恋爱、结婚、安家了。老苏正在发愣,一声大叫让他大吃一惊。定睛细看,只见钱冰清手捧一束花,站在车门外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怎么?”老苏又惊又喜,不免有几分失态。
“我?怎么了?给你一个惊喜呀。”钱冰清大大咧咧地招呼道,说完,将手中的花束大大方方地递过去,引来车厢内外的人好奇地朝这一对张望。花是塑料做的,远看蛮鲜艳的,放到眼前才看出真伪。老苏一手拎着一个旅行包,无暇接花,只好摇头,示意不方便拿花。
钱冰清伸手将一只旅行包接过,把花塞在老苏腾出的那只手上。
“走,到我家去吧。我爹我娘准备了好酒好菜,全家人都等着你回去呢。”
看来,想在车站里直接转乘去小山村的小巴士是不可能了。情况变化太快,令老苏无暇思考该怎么办,只好跟着钱冰清穿过坑坑洼洼的站前广场,向县城中心走去。
“康爱贵告诉我的。”钱冰清很兴奋,边走边说,“你昨天中午一上火车,他就往家里打电话。告诉说你回来了,叫他娘千万要转告给我。”
第12节 讯问
拐过几条狭窄的小巷,走上城关大街,再走几百米,就到了城中心。因为街边有一座土地庙,当地人祖祖辈辈把城中心叫做土地庙。怎么进城了,还是一股乡土味。县城不大,以土地庙为中心,四条大街呈十字形,分别通向南关、西关、北关、东关,每条街也就三百来米,构成这座小县城的基本骨架。
钱冰清的家就住在土地庙隔壁。临街一个砖墙院落,里面一排红瓦青砖平房。老苏暗中一数,果然八间,看来康爱贵没有谎报军情。在院子的东侧又开了一个小门,门外架着一个红白蓝相间的转灯,门框上挂着满天星彩灯,“美容、按摩”四个字分别贴在门框两侧。两个描眉画眼、打扮妖冶的姑娘坐在门外长条凳上。尽管已是九月份了,秋风阵阵,街道上枯黄的树叶随地可见,但这两个姑娘还穿着超短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雪白粉嫩的大腿毫无顾忌地叉开着,一边闲聊,一边嗑瓜子。见老苏他们走过来,一个姑娘眼睛瞄着老苏,嘴上却在和钱冰清打招呼:“哎哟,清姐,你的兵哥哥接回来了呀!”钱冰清也亲热地与她们打招呼。
抬脚迈进钱家门槛,老苏心里涌上一阵激动。活了二十多岁,还是第一次迈进城里人的家门。过去到县城来过,包括在县中读书,但从来不知道城里人家是个啥模样。在自己的印象中,无论大都市,还是小县城,都与自己相隔遥远,它们繁华、热闹、喧嚣、富裕,但永远不属于自己这个农村娃。今天,迈出这一步,实在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
堂屋很宽敞,没有老苏原先想象的豪华装饰,甚至显得有些陈旧,墙上的白灰斑斑驳驳,有几处因为漏雨渗水,墙皮呈暗黄色,而且已经开裂。
让老苏万万没有想到,在屋里迎接他的,是满满一屋子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坐着,也有人站着,其中妇女居多,也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模样的。钱冰清从老苏手里接过另一只旅行包,送到西面的小屋里。
钱冰清的娘笑吟吟地迎上来,指着靠门的一个木椅子,让他坐下休息休息。满屋子的人死死盯着老苏的一举一动,有人指指点点,还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仿佛在认真负责地审视、鉴定一个刚刚拿来的器物。老苏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第一次进城里人的家门,又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城里人盯着自己看,这阵势让他始料不及。
钱冰清从里屋转出来,先向众人打了招呼,然后指着大家向老苏介绍道:“这些都是我的亲戚。听说你今天上门,都赶来看看,认识认识嘛。”
钱冰清话音刚落,一个坐在八仙桌左首,身体胖硕的妇女开腔了:“我是冰清的大姑,看着冰清长大,我最疼爱她了。”一番介绍,仿佛在走一个程序,接着问道:
“小伙子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老苏赶紧挺直腰板,像在部队回答首长的发问,大声答道。
“噢,冰清今年二十四,年龄还般配。”大姑朝众人望望,好像在验证自己的结论。大家频频点头,似乎赞同她的意见。
“家里几口人呀?”
“五口。”
“都是些什么人呀?”
“爹、娘,还有三个妹妹。”
“家里几亩责任田?都是谁在种呀?”
“家里十二亩田,六亩水田,六亩山坡地。过去我和娘种,现在娘和大妹种。”
“那你爹呢?”另一个瘦高个妇女插话问道。
“爹身体不好,不能下田。”
“什么病呀?”还是大姑,仿佛在问答之间发现了蛛丝马迹。
“气管炎,哮喘病。”老苏如实答道。
“哎呀,这个病可是要遗传的呀。”那位插话的妇女高声叫道。屋子里气氛仿佛有几分紧张,好像发现产品出现了重大质量问题。
钱冰清连忙解释道:“不遗传的。这个病是他爹当兵时在部队劳累过度得的,以前没有。”
“噢。”众人仿佛松了一口气。
大姑问完了,朝刚才插话的妇女瞥了一眼,那神情仿佛说,该你上了。
插话妇女拢了拢头发,“我是冰清的三姨,最疼爱冰清了。我问你,你现在一个月拿多少工资呀?”
老苏心里有几分不舒服,刚才为遗传不遗传的问题,他感到有几分不满。整个一屋子人,没有半点热烈欢迎的意思,倒像审讯罪犯似的,他的自尊心隐隐受到伤害。可转念一想,小山村的人常说:“丑媳妇也要见公婆。”看来今天是要豁出去了,为了一步步接近城里人的生活,自尊心受点伤害算得了什么呢。他答道:“三百三十八。”
众人神态各异,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有人说:不少了,现在城里人下岗,还没这么多呢;有人说:不多,也就解决个温饱问题,如果家里有负担,生活还是蛮紧张的呢。
老苏耐着性子听她们议论,也为自己的工资数额不大,感到几分自卑。可这个数额,在乡下可是让人惊得咋舌呢。看来城里人就是眼光高,本来生活层次就不一样嘛。
“平时还往家里寄钱吗?”大姑问道。
“寄……噢,不寄。”老苏感到讯问审查到现在,就数这个问题最难回答。他知道她们问话的目的以及最乐意听到的答案,小声嘟囔着,声音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听得清。
“哎,小伙子,我说你大点声,我们听不见。”三姨提高嗓门问道,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不寄。”老苏也提高嗓门。兴许是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脸红得发烫。
三姨似乎很满意,频频点头,又用长辈的口吻说道:“我告诉你呀,小伙子,我可是过来之人。你如果和冰清成家了,就一门心思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其他什么都别管了。老话常说,救急不救穷嘛。哎,小伙子,我说的你明白吧?”
“明白。”老苏的音量又降下去好几度。他是个孝子,又是长子,也是目前家中唯一挣工资的人,对家里的情况他怎么可能不管不问呢?
三姨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眼睛四下扫射着,希望下一位主审官自己站起来。
老苏感到很疲惫,不是长时间坐车身体累,而是心里感到累。
钱冰清给他递来一杯热茶,小声说:“先喝点水,一会儿就吃中饭了。”
“我来说两句。”老苏低头喝水,听到这么一句,赶紧抬头,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媳妇,“将来你可以把冰清随军带到大城市吧?”
钱冰清在一旁有几分厌恶地悄声介绍道:“这是我二姑家的大女儿,姓刁。”
“不能随军。”
“为什么?我们隔壁邻居家的老二当兵十年,就把他媳妇随军办到上海去了。”
“那是当干部的,我们志愿兵一般不享受这个待遇。”老苏如实回答。在他看来,这是原则问题,不能糊弄,不像寄钱的问题,好打马虎眼,别人可以不知道。
“噢,原来是个志愿兵呀!搞了半天,冰清谈的男朋友是个大头兵呀,难怪不能办随军哩。”刁媳妇话语中含着讥讽,而且讥讽面颇大。
老苏尴尬地不吱声。是呀,志愿兵、志愿兵,说官不是官,说兵不像兵,干的责任活,睡的上下铺。大家都这么为志愿兵定位,不管你干十年八年,说到底还是兵呀。
钱冰清不乐意了,冲着刁媳妇说:“是呀,咱长得不漂亮,当然只能找一个大头兵啰。哪能像你,找一个小科长,可人家还不乐意呢。”
刁媳妇前不久刚和在县政府当科长的丈夫离婚。据钱冰清后来向老苏介绍说,离婚的主要原因是这个女人秉性和她的姓一样,太刁蛮,嘴刁、眼刁、心眼也刁。钱冰清和这位表姐关系一直不好,不知道今天她怎么跑来了。
刁媳妇霍地一下站起身,想冲着钱冰清发作,可当着这么多长辈又张不开嘴,嘴里咕嘟着“好心当成驴肝肺。”气冲冲地出门走了。
屋里气氛凝固了起来。老苏心里暗自高兴,他们打起内战,看来这场难堪的讯问可以告一段落了。
第13节 饭局
正当大家对如何续上主题不知从谁开始的时候,一阵油里油气的口哨声从门外飘进,一转眼,一个人高马大、留着平头的年轻人一摇三晃迈进门。
“哎哟,今天家里真是热闹呀,大姑、二姑、三姑、三姨、四姨都来了。”年轻人说完,冲着老苏走过来,友好地拍拍老苏的肩膀,“这就是我姐的男朋友吧?解放军同志,保卫祖国,站岗放哨,你辛苦了。”钱冰清介绍说:“这是我二弟。”老苏站起身要与他握手,二弟仿佛对这种礼节很不习惯,一甩手,“别客气,今后就是一家人了,千万别客气。”
满屋人对他的到来显然不欢迎。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像躲避瘟神一样,招呼也不打,贴着墙根溜出门去。大姑、三姨她们站起身,向钱冰清的父母打招呼、告别。钱母说:“都别走呀,中饭都预备好了,一块吃吧。”
三姨说:“姐姐,今天冰清的男朋友第一次上门,还是你们一家人团圆团圆吧。”
大姑说:“家里的饭也做好了,回去吃现成的。”
在钱家父母和钱冰清一再挽留声中,众人眨眼间不见了踪影。老苏长舒一口气,看来这关总算闯过去了。
钱家父母去弄中饭,钱冰清叫老苏到自己房里坐坐。
这是一间二十多平米的房子,里面放着一张木雕围栏的大床,一个写字台,一个老式梳妆台,几把椅子。大床的后面拉着一个布帘,又隔成一个三四平方的小间。钱冰清带老苏里里外外看了一下,他才知道那隔间里放着一些杂物和一个红漆马桶,原来老房子没有卫生设备,隔间就是一个简易厕所。
尽管房子有些简陋,墙皮斑驳,但老苏感到十分满意。他想,将来和钱冰清结婚了,住这间就可以了。床是现成的,不用再买了,又可以省点钱,到时再买个大衣橱,最好再买一对沙发,再把房子简单刷一刷,这新房就齐全了。
不一会儿,钱母进来叫他们吃饭。老苏的一大一小两个旅行包放在屋角处。他低下身,拉开小旅行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两瓶酒、两条烟,然后与钱冰清一起出门回到堂屋。
八仙桌上已满满摆了一桌子菜,大弟弟也回来了。钱父让老苏坐迎门的上座,老苏深感不妥,未来的老丈人老丈母娘在此,不能失礼,让人家说当兵的没规矩,极力推让。但捱不过钱冰清和二弟推推搡搡,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老两口坐在老苏的右手,钱冰清和大弟弟坐在左手,二弟坐在下首,即老苏的对面。大家坐定,钱父刚要开口说什么,二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让大家莫名其妙。笑完了,大弟指着八仙桌说:“你们看,这酒桌的阵势,简直就是一个乌龟席嘛。”他指着老苏:“他是龟头。”又指着自己:“我是龟腚。你们看像不像呀?”
钱母轻声责怪儿子几句,也觉得这阵式不妥,就叫大弟也坐到下首。大弟一言不发,极不情愿地坐过去。
老苏抓住时机,将钱家人逐个打量观察了一番。钱家父母看上去还是老实人,与小山村的那些老农似乎没有什么区别。老两口对老苏很客气,尤其是钱母,一个劲往他碗里夹菜;钱父话不多,只顾闷头吃饭、仰脖喝酒;两个弟弟个头与钱冰清差不多,都是人高马大,高颧骨、长脸。大弟不善言辞,对老苏,只是拿眼睛冷冷地瞅着,连个招呼都没打;二弟却十分活跃。老苏发现他的额头上有一道二寸多长的伤疤,下巴上还有一条醒目的疤痕,像一只僵死变色的粗蚕,横卧在嘴唇下方,令人触目惊心。
二弟嚷嚷着喝酒,要去打开老苏送的酒。钱冰清跑过去阻止住,此地风俗,当着客人的面吃、喝客人送的东西,是极大的不礼貌。
喝的是米酒。钱冰清介绍说是娘过年时酿的,一般有重要客人来才吃。老苏从不喝酒,家里祖祖辈辈也从不沾酒。钱家人以为他客气,肯定不依不饶。老苏想着这是从小到大第一次在城里人家吃饭,又关系到自己美好的未来,便没有再坚持,硬着头皮与大家干杯。
二弟很能喝,别人用杯,他偏要用碗。吆五喝六地喝了几碗,抓起一个馒头就要离席。
钱母喊叫着让他与老苏打个招呼,他头也不回径直出门了。
“这孩子,一点礼貌都不懂。”钱母抱歉地望着老苏。
“喝了几碗马尿,又去隔壁找……”一直闷头喝酒,大半天没说话的大弟没头没脑地开腔了,没等他说完,钱冰清用胳膊肘用力捋了他一下,然后笑着对老苏说:“咱们不管他,继续吃吧。”
其实,老苏已经什么也吃不下去了。他第一次领教了酒精的巨大威力,只觉得后脑勺像被人猛击了几棒,撕裂般疼痛,伴随着天旋地转。全身血液仿佛添加了高浓度的兴奋剂,加速流动,一泻千里。眼前的几个人都变成虚幻的重影,他们说话自己能听见,心里也明白,可总觉得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不多会,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头一歪,竟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钱冰清赶紧招呼大弟,架着老苏回到自己的房间,平放在床上,帮他脱掉军衣军裤,盖上被子。钱冰清把布帘后的马桶拎到床头,打开盖子,预备他吐;钱母煮了生姜红糖水送进屋。
第14节 房子
第二天下午,老苏终于醒了。他只觉得腰背酸痛。睁开眼,看见钱冰清和衣披着一条小薄被,坐在床头打着瞌睡。老苏一阵羞愧。第一次上门,就出这种洋相,再说家里还等着自己回去呢。想到这,老苏赶紧爬起身。
钱冰清被惊醒了,见老苏坐起身,高兴地说:“哎呀,你可醒了。你这一觉睡了二十五个小时呀。”
老苏更加羞愧和不安,一边穿衣一边说:“不好意思,让你家人见笑了。我得赶紧回去。”
钱冰清笑着说:“休息两天吧。二十天假呢,不用急嘛。”老苏摇摇头,示意一定要走。钱冰清脸一拉,不高兴了,“叫你别慌走嘛,咱俩的事还需要好好计划计划呢。”
老苏穿衣的动作顿时慢下来,是呀,尽管两天过去了,可正事还没办呢。他妥协道:“那就再待一天吧,明天上午坐第一班车回去。下次走的时候再到你家来一趟。”
吃了午饭,钱冰清陪老苏到街上逛逛,正好说说两人的事。
“咱爹娘对你很满意,你看咱们什么时候办事呀?”
“好呀,等我回家向爹娘说了,你挑个日子和你爹你娘到我家去一趟,然后我再陪爹娘到你家来一趟,就把日子定下来。”
“好的,听你的。”
老苏不禁心花怒放。他没想到钱家如此爽快,不用拐弯抹角,三两句话就做出意向性决定。
钱冰清不由自主地拐上老苏的胳膊,引得路人都往这边看。老苏觉得自己一身戎装,搂搂拐拐的不合适。他想巧妙地挣脱她的胳膊,可他越努力,那胳膊箍得越紧。他只好低下头,任路人指指点点。
路过一个招商市场,钱冰清向里面努努嘴,说:“金莲和她丈夫就在里面卖货,要不要进去看看?”
老苏一阵尴尬,但脚却不由自主停下,嘴里嚅嚅道:“算了吧……”
“这有什么关系?老同学嘛,金莲这个人心可好了,对你也可关心了。我敢说,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走,进去聊聊吧?”
老苏实在没有勇气迈步,问道:“我这次回来,她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告诉她的。”
听说金莲知道自己回来,老苏更加没有勇气迈步了,矗在路边像一根摇不动的树桩。钱冰清有几分失望地说:“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两人走了一段路,钱冰清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结婚容易,两个人有一张床就行了。可这房子有点麻烦。”
老苏警觉起来。钱家不是有八间大瓦房吗?他们结婚,只要一间就足够了,就现在钱冰清住的那间,挺好。平日里自己不在家,只有一年一次探亲假才回来住上一个月,与她出嫁前没什么两样,怎么房子会有问题呢?
钱冰清径直往下说:“咱家的困难你都看见了,两个弟弟很快也要结婚,他们巴不得我早一点嫁出去,他俩好瓜分家里的房产。”
“你也是家庭成员,也可以分到一份。”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天生没份的。”
老苏焦急起来,仿佛大半年来积累起来的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一下子垮塌下来。
钱冰清发觉老苏脸色不对,又恢复了爽朗,“不要紧的,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双手挣钱,将来买新房子。我还不愿意与他俩住在一起呢,一个三拳打不出一个响屁,闷坏;一个吃喝嫖赌样样来,土匪。”
老苏回想在钱家的所见所闻,心中暗暗恨起康爱贵来。如此复杂的家庭背景,他竟然避重就轻,报喜藏忧。
“你往前头看,”走到北关城郊结合部,钱冰清指着不远处一个建筑工地说,“那边正在盖住宅楼,是我们县城第一批商品房,400块钱一个平方。将来我们有钱了,就在这买一个中套或者大套。”
“中套多少平方?”
“60平方吧。”
老苏心里暗自盘算开来。六十平方乘以四百元,哎呀,需要两万四千元,对他来说可是个天文数字。凭自己的工资,就是一分钱不用,一分钱不往家里寄,也要六年时间,到那时自己都三十四五岁了,太遥远了。
“你也不用怕,我也有一双手,也能劳动挣钱。”
正说着,碰上一招的一个女同事上街购物。女同事说,正好这几天县里召开三级干部大会,一招忙得炸开了锅,你无故不来上班,领导很恼火。钱冰清为了照顾醉酒的老苏,没去上班,假也没请。
老苏叫钱冰清赶紧回单位,向领导解释一下。钱冰清走了,她叫老苏先回家,自己马上就回来。
第15节 憋屈
老苏回到钱家,那两个按摩女已经坐在了门口。见他过来,都向他挤眉弄眼,并有意无意大声议论着。一个说,“兵哥哥真厉害,不愧是超级猛男。一进门就上床,一睡就是一天一夜。”“肯定是以前憋坏了,当兵的与隔壁土地庙的和尚没什么两样。”另一个说,“我敢肯定,不如那些和尚,和尚还过来做做按摩,放松放松。当兵的敢吗?”说完,夸张地叉开双腿,向走近的老苏做了一个挑逗的动作。老苏心里充满鄙夷,目不斜视地迈进钱家大门,身后传来一阵淫荡的嬉笑声。
堂屋门敞开着,没有人。他径直走向钱冰清的卧室。门虚掩着,感觉里面有窸窣索索的声音,像静夜里老鼠啃啮东西。是不是有贼?他立马警惕起来,停下脚步侧耳细听。果然,不仅有摸索东西的声音,还有人在里面自言自语。想不到还真的碰上小偷了,正好可以在钱家人面前露一手,立个小功,让他们刮目相看,找个解放军做女婿,一是忠诚,二是勇敢,绝对有安全感,也可以抵消不胜酒力的洋相。他稍微定定神,双手握拳,然后大喝一声“什么人?”随着左脚奋力一跺,迅疾用胳膊肘撞开房门,一个箭步冲进去。
眼前的一幕让老苏感到万分尴尬。只见二弟一个人蹲在屋角,正在翻弄他的大旅行包。准备带回去给乡亲们的两条香烟和两纸袋水果糖已被拿出来,自己省吃俭用积攒了五年,准备送给爹的两件新军衣、一双棉鞋、三双解放鞋也放在地上,看来刚刚翻检一半。二弟正要往包的底层翻弄,下层是送给娘和三个妹妹的衣料,最要紧的是在包的最底层,一个报纸包里,包裹着两千块钱,这是预备回家翻盖房子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断喝,二弟没有丝毫惊恐,也没觉得难堪。他抬起头,向老苏瞟了一眼,脸上堆着谄笑,热情地招呼道:“噢,是姐夫回来了。怎么不和我姐多逛逛?”说完,又埋下头,继续翻弄。
“这是我的东西,不许乱动。”老苏涨红着脸说道,声调不知怎的已降低了许多。
“哎哟,姐夫,别大声嚷嚷呀。我身体好着呢,不聋。”
“姐夫?”老苏觉得这个称呼有几分刺耳,尤其是此时此刻。
“当然是姐夫喽。你刚进咱家,就搂着我姐睡了一天一夜。都一家人了,还客气什么劲呀。”
“你……”老苏气得浑身发抖,他还真没见到过这种无赖。
兴许是见老苏发了火,二弟把地上的香烟、糖果拿起来,“姐夫,这个我收下。下次来就来吧,千万别再带什么东西了。”
老苏真想把东西抢下来,可转念一想,第一次上门,就和钱家人闹开了,将来怎么办?只好强装笑脸,“今后可不准随便翻人家东西。”
“好的,好的,你放心吧。谢谢喽。”二弟笑着与老苏擦肩而过,临出门,又回转身,神秘地说,“以后在城里有什么事,尽管吱一声,我全部给你摆平。”说完哼起小曲,扬长而去。
临近傍晚,钱冰清回家了。老苏迫不及待地把下午发生的事讲给她听。钱冰清咬牙切齿大叫“狗改不了吃屎”。当听老苏说到大包里还放着钱时,她转怒为嗔,笑着责备说:“包里有钱呀,你应该交给我保管呀,这样保准100%安全。哎,拿来。”
老苏连忙解释说这是预备给家里翻修房子的,瞬间,钱冰清的长脸拉下来了,不高兴地说:“既然咱俩有心处朋友,从现在开始,一切就要为咱们的小家考虑。老百姓还说:救急不救穷嘛。你那个穷家,简直就是个无底洞,靠你那点工资永远也填不满。”
老苏也把脸阴沉下来:“这是我的亲爹亲娘,他们有困难,我不帮谁帮?”
钱冰清见老苏动了怒,也软下来,“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允许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