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诗人贺小果(3)
女人右手握住麦克风,左手时不时地抚一下她的头发。一头卷发蓬得像只大鸟窝。她翘起尖尖的下巴颏,唱起男声部:一对对那个鸳鸯水上漂,人家那个都说咱们俩个好,你要是有那心思咱就慢慢交,你没有那心思就呀么就拉倒。
女人的胯部微微向左边向右边,晃过来,晃过去,波浪一样。耳朵两边的骷髅状耳吊也晃过来,晃过去。她的嗓子又轻柔些,唱起女声部:你说那个拉倒就拉倒,世上那个好人有多少。谁要是有良心咱就一辈辈好,谁没有那良心就叫鸦雀雀掏。
“鸭公”邱林子踩到凳子上,他举起双臂,在空中交叉挥舞,合着节拍叫“鸳鸯鸳鸯”。女人扭着碎步,一扭二扭,扭到邱林子面前,抛了个媚眼。邱林子赶紧从凳子上跳下来,女人把话筒放到他嘴边。邱林子窘得缩回脖子,连连摆手。女人拉长了尾声:山呐在水在人常在,一对对鸳鸯呀水上漂……漂……漂……飘在房梁上回环盘旋。霎时间,尖叫声,喝彩声要掀翻屋顶。女人的妖娆身姿与质朴的陕北民歌织成了一张奇绝的网。老大邱红兵连连叹道,格老子,格老子。
另外两位诗人同志一左一右趴在贺小果肩上,又是笑,又是叫。贺小果也笑。贺建斌第一次发现他的堂哥贺小果也是会笑的。笑起来,眼睛发亮。
今天一大清早,贺小果拎着一个袋子来找贺建斌。显然不是信件,长篇小说也不会那么长,鼓囊囊的一大包。卖给你,我只穿了三个小时。贺小果说。袋子里装着一套灰色西服,袖口上的标签还没有撕。贺建斌见过这套西服,上个月,“第一红娘”花想姣带回一个姑娘到他婶子家去相亲,贺小果就是这身行头。贺小果日常穿一件夹克一条牛仔裤。叶桂花说,这像什么样子,人民教师这个样子穿?西服,穿西服。叶桂花押着贺小果去清宁市里的服装店,花了贺小果近半个月的工资。要是叶桂花知道贺建斌胆敢买下贺小果的相亲行头,那得骂死他。贺建斌说,你穿着好看,莫卖莫卖。贺小果说,我只穿了三个小时。他按住袋子,往贺建斌这边推。半价,他说。他执意要卖。这么划算的事,不能便宜了别人,贺建斌用Call机Call来老大邱红兵。邱红兵爽快地掏出了六张五元,六张十元。贺小果揣着钱到菜场买肉,买鱼,买鸡蛋,买豆腐,买沱牌酒,还买了一块白底蓝花的棉布,拿钉子钉在窗户上面,相当于一副窗帘。
排骨汤炖得满室飘肉香。贺小果从教室里搬了一张课桌,与原有的一张拼成一个饭桌。一个人坐床边,一个人坐木靠椅,还差两个人的位置。贺小果又去教室搬来两张椅子。一切准备妥帖,他的客人却坐到了青石帮的酒桌上。
这三个人太打眼了,他们从电平车上一下来,就晃得青石帮几员大将眼睛发花。那个子高挑的女人一件黄色底金色缀花的紧身裙,耳边挂着一对大大的骷髅状耳吊,涂着幽黑幽黑的指甲(也许是深紫色,也许是红紫色,反正不是青石帮见过的红指甲,矿上的姑娘们,司磅工梅艳方、裁缝西施胡小兰都没有这颜色。矿上最好看的姑娘程美丽也没有)。两个男人中,一个穿了件红通通的大西服,衬着里面的白绒衣;另一个一身黄军装,扎了条辫子,拖在脑后。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青石帮往“好再来”餐馆去。“展我风采,爱我五矿”晚会今天晚上举行。邱林子提议喝点酒,酝酿酝酿情绪。经过车站时,兄弟们正在夸邱红兵穿上西服帅,帅得超过了“小马哥”周润发,他们从电平车上下来了。
穿黄军装的向我们招手,兄弟,打听一个人,贺小果是不是这里,他教书的学校在哪里?贺小果?你们,哪个?邱红兵反问,他眼神如锥,凛冽不可侵犯。尽管贺小果不属于青石帮成员,但作为一方帮主,邱红兵有义务有责任维护一地青年的安危。他嘛,王司令,我呀,我王格格,贺小果的笔友。高挑女人操着一口陕北腔,粲然一笑,眉眼里尽是风情。
等贺小果关掉炉火,气喘吁吁跑到“好再来”,他的三个笔友已经和青石帮称兄道弟,酒来酒去了。三个人个个了得,好酒量。邱红兵指着贺小果的鼻子笑骂,格老子,不喝酒是个×诗人,你看人家这个格格兄弟。邱红兵举杯和鸟窝卷发女人碰了个满杯。
当晚的才艺大会,在格格兄弟及另两位兄弟诗人的助演下,我们青石帮大出风头。
第二天,应格格兄弟要求,老大邱红兵带他们下井。“轰隆隆……”随着绞车轰鸣,罐笼车从坑口滑向两百米深的地下。矿工们光着膀子正汗流浃背地挥动铁镐,一抬头,来了这样三个西洋人物,他们怔住了,随后,嘿嘿地笑。红西服诗人拣起一小块石膏,好奇地数着上面白一块青一块的分层线。机器轰鸣声,铁镐撞击石面声,巷道里洋溢着一股雄性的力量。格格兄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她甩掉了高跟鞋,站到一块大青膏上面,“山呐在水在人常在,一对对鸳鸯呀水上漂……”这次,王格格没有晃胯,也没有抚大卷发。唱着,唱着,她的眼眶湿润了。
王格格,黄军装,红西服三人同我们又喝了一场大酒,然后坐上电平车离开了。
他们仨一个江西省,一个安徽省,一个陕西省,咋就一起汇到咱矿区来了呢?邱红兵叼着烟靠在被子上。
信啦。贺建斌说。
啥信?邱林子问。
笔友之间通信,来来回回几封信,不就熟悉了?贺建斌解释说,贺小果寄出的信件一部分是稿件,另一部分是交友信件。有一次,贺建斌翻看贺小果订阅的《诗歌报》,在“诗路征友”栏中就看到一介诗人啼血呼号:“煮字疗伤,不舍昼夜,诚交天下以诗为生命者,指导人生,芳草萋萋,天涯比临。”
一封信带来一个外地人?邱红兵吐出一口烟圈。
一封信带来一个外地人,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但是看邱红兵那神情,他要的似乎不是这个答案。青石帮兄弟们面面相觑。
邱林子猛地一拍大腿,火车,火车。
是啊,火车。他们坐着火车,从江西来,从安徽来,从陕西来。他们想从哪个地方来,就从哪个地方来。他们坐着火车,想去哪个地方,就去哪个地方,去新疆,去西藏,去天边……火车带着他们在无穷无尽的世界里穿行。
贺建斌,邱红兵,邱林子,青石帮的兄弟没有人坐过火车。我们一出生就在矿区,去得最远的地方也只是坐轨道电平车去清宁城。轨道电平车这玩意,只有一节敞口的大车箱。几十个人你挨我的肩,我撞你的胳膊,挤挤挨挨的,风来风吹,雨来雨打。青石帮去清宁城要么骑自行车,要么步行。我们不屑于坐电平车,咸鱼一样腌成一堆,没看相。
帮里的老六子坐过火车,但那是上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老六子刘雄文八岁,他爸刘先道带着一家四口从贵州赤水县倒插门到邱红兵家。火车呀,火车快,火车两边的树长了飞毛腿,嗖嗖嗖地往后面闪。老六子说。
格老子,谁不知道火车快,废话,滚滚滚,都滚。邱红兵扯了一把胸前的西服领口,挥手让我们滚。他懒洋洋的,还有些泄气。
今天的聚会散得这么早,没有架打,没有酒喝,又去做无止无休的高考模拟题?我回家反锁房门,把自己扔到床上,看了一会天花板。天花板生着霉,斑斑驳驳的霉,一幅没有头绪的画。我起身去邱林子家。还没进他家门,就听到他房间里传来《珍珠传奇》主题曲“天姿蒙珍宠,明眸转珠辉,兰心蕙质出名门,吴兴才女沈珍珠……”你觉得这有意思呀,啊?我不耐烦地去拧电视频道。邱林子狡辩道,我在看大唐江山。我说,你恨不得把头扑进人家沈珍珠怀里。邱林子嘿嘿地直笑,真像个老鸭公。
邱林子这人,一个大老爷们,一个色鬼,不喝酒不打架的时候,就喜欢窝在床上看《珍珠传奇》《新白娘子传奇》这类婆婆妈妈的玩意。我承认,女主角沈珍珠长得好看,可与他邱林子,与我陈栋梁有何干系。我拧到新闻频道。主持人方方正正的脸,方方正正的腔调:援助西藏发展基金会今天在北京正式成立;水利部部长就三峡问题答中外记者问;上海加快吸引外资步伐;俄罗斯联邦政府发生重大人事变动。
哦,这辽阔的世界与我有何干系?我感到一点点的不安。是的,一点点,一点点的不安,或者说沮丧。“辽阔”这么样一个大词,五分矿装不下。五分矿没有坐在火车上的人。
王格格黄军装他们在火车上跑来跑去,会发生点什么吧。一个诗人在月光下走来走去,也会发生点什么?诗人不会终其一生老死在矿上,诗人变幻莫测。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一只蛹变成一只蝴蝶。月光下,贺小果是贺小果,贺小果又不是贺小果。
我渴望看到月光下的贺小果,还有唱邓丽君的柳红平。
那天偷看了《我总是突然醒来》后,我心里很重。三十二条鱼搁在我心上。我穿过邮政所的小巷子,沿小路向宝峰河走去。隐隐地,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身影,那高个,那抬起的头,他有着一副全然不同于白天的身子。这身子松弛,自在。我听到他的骨节咔嚓咔嚓地伸展。贺小果走到河边,坐在一块石头上吹口琴。
一开始是七个音阶,Do、re、mi、fa、sol、la、si。Do、re、mi、fa、sol、la、si。一遍过去,又一遍过去,他在寻找音高,寻找一个主题音。琴声流淌,轻快,明亮,仿佛一只小船顺流而下,偶尔在岸边垂下的树枝前停留片刻,接着继续轻快地前行,直到在一个广阔的水面上徜徉,船尾溅起的涟漪一层一层向河岸荡漾开去。一条活着的鱼没有睡觉,泼剌一声划破了琴声。
不远处传来柳红平那温柔得要命的歌声。“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只见她从另外一边小路上走来,两手摆弄着她的长辫子。她走到贺小果身边,歪着头看他,痴痴地笑,唱歌。她又走远了,轻轻盈盈的,像一个幽灵。
后来,有几个晚上,春夜的风轻轻地吹,树叶飒飒地响。我去宝峰河边,某些夜里,看到贺小果;某些夜里,看到柳红平;某些夜里,同时看到贺小果和柳红平。贺小果吹口琴,柳红平唱邓丽君。月亮没有说话,静静地挂在苍穹,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