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板凳
盛夏的村庄,仿佛被太阳的热情紧紧拥抱。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大地烤得滚烫。树木虽然郁郁葱葱,但在这炽热的阳光下,也显得有些无力。树叶低垂着头,几只蝉躲在树叶间,用它们那尖锐的嗓音,不停地叫着“知了,知了”,为这炎热的夏日增添了几分喧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的气息,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这里地处沿海,空气湿度较大,属于闷热,和首都的干燥炎热还是有所不同。
天气变化也不同。
虽说六月的天孩儿的脸,但首都的夏季天气只偶尔出现雷阵雨,大部分时间都相对稳定,这里的天气却变化多端,也许是受了海洋气候的影响,强对流天气较多,雷阵雨显得频繁,尤其最近一周,每到傍晚,都准时打雷下雨。不过持续时间不长,大概十几分钟后,天空就会重新变得晴朗。
只是,若人正在路上行走时,被猛不丁一阵淋,就会成为落汤鸡。
此刻,谢安民就是那只狼狈的落汤鸡。
她不仅浑身上下湿透了,手里的笔记本电脑也不能幸免于难,里头还有她的采访资料,她都有些欲哭无泪了。
但是眼前顾不了那么多,找个地方避雨最要紧。
前方不远处有一家便利店,坐落在道路的右手边,被茫茫雨雾遮挡,只露出若隐若现的灯光。
谢安民快步向便利店跑过去,因为是向斜前方冲过去的,身后一辆疾驰而来的电动车,为了避让她,不得已紧急刹车,只听“哎呀”一声惊呼。
谢安民回头一看,电动车已经失控,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那是谢安民和钟子期第一次见面,钟子期差点撞了谢安民,最后摔倒的却是自己,因此钟子期也骂了谢安民,还差点打了谢安民。但好男不打女人,最后,钟子期自认倒霉,拖着一身伤,自己去村里卫生所包扎,去包扎还不忘把谢安民捎上车送一程。
“上来啊!”
见谢安民站在雨里傻,钟子期冲她大声喊,但喊声被几道雨帘消了音,传到谢安民耳朵里,变得很小声了,偏偏天上还打雷,雷声比他的声音响多了。
听到打雷声,谢安民瑟缩了一下,顾不得其他,将湿裙子一撩,抬脚一跨,便上了钟子期后座。
“去哪?”
“乡村振兴大酒店。”
钟子期吼着问,谢安民吼着回答。
电动车在雨中发动,像困兽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朝前冲去。惯性使谢安民的身子向后倒去,不得已紧紧抱住钟子期的腰,才避免自己摔倒。
青年人散发满满荷尔蒙的背部即便在冷雨的浇淋中,依然散发足够的热量,通过肢体的接触,传递给谢安民暖意。
这暖意使谢安民像大雨中求生的小动物,贪恋地抓牢,不舍放手,最后干脆连脸也埋在那温暖、宽厚、充满男性气息的背上。
钟子期将谢安民送到乡村振兴大酒店门口放下,又发动车子,冲进雨雾,很快身子就消失在雨雾中。
这人真有意思。
谢安民将笔记本电脑放在前台,让服务员帮忙送去修理,自己则回房间洗漱换衣。
站在花洒下淋浴,温热的水从头顶浇下,谢安民本能闭上眼睛,却蓦地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
她猛地睁开眼睛,关掉水龙头,双手抹掉脸上的水,大喘了一口气。她竟然在回味抱住那个年轻男人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的感觉。
洗完澡,换上一身宽松、休闲的白色T恤和深蓝牛仔裤,吹干头发,戴上一顶鸭舌帽,谢安民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看起来还是很青春的,一点儿都不像三十多岁的样子,不施粉黛,还有点清水出芙蓉的意味。
离开房间,乘坐电梯下楼。
这家酒店虽然坐落在村庄里,却洋溢着现代化的气息,外观设计采用了大量的玻璃幕墙和钢结构,大堂装修精美豪华,人工与自助办理入住的智能终端相结合,全息投影的导航系统,都让客人体验到了科技带来的便捷。
大堂一侧,布置了古朴雅致的白茶展台和开放式的茶室,一位身着传统服饰的年轻女茶艺师,正以优雅的姿势为客人泡茶,一边泡茶,一边讲解茶道,脸上挂着温柔而清新的笑容,客人们一边品茶,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下榻在这家酒店里的客人们,每天晚上都能享受到的福利。
谢安民之前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大堂,享受一下这样的清闲时光,好消解自己白天深入田间地头的疲劳。
但是现在,她停住自己走向茶室的脚步,调转方向,走出酒店。
大雨早已停下,夜幕却也降临了。
整个村庄浸润在蒙蒙夜色里,别有一番韵致。
这里曾是一个贫困村,村民人均年收入只有几百元,村集体负债几十万元,二十来个自然村分散在偏远山头,村民们走的是泥土路,住的是破旧的茅草房、木瓦屋。后来,经济能人王恺被劝回村担任村书记一职后,带领全村实施“兴企创收”计划,盘活集体资产,建工业小区,引进企业落户,带动村民转岗就业,促进了农民变工人、变商人、变股东的“三个转变”,实现了脱贫致富,后又发展第三产业,投资兴建了商务酒店、幸福园及基础配套设施项目等,为村子周边的核电站、旅游区提供服务。
如今,这里是“共同富裕试点村”,是全国各地人们争相来调研、考察、参观的明星村,也是她近两个月来深入定点生活的地方,她对村庄里的发家致富史铭记于心,也对村庄里的纵横阡陌渐渐熟络。
于是,她熟门熟路地找到柏乐村的卫生院。
她到底不放心那个年轻人,不知道他摔了那一跤是否受伤,人怎么样了。
但是,她并没有在卫生院里看到他。
值班的医生问她是不是要拿药,她说找人,问她找谁,她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她并不知道那个年轻人的名字。
悻悻然从卫生院回到酒店睡下,谢安民竟然梦见了钟子期,不过只是背影,高大挺拔,待他回过身来时,梦就醒了。昨日雨中邂逅,其实她并没有看清他的脸,只是觉得配得上那身形的,一定是个帅哥。
突然梦到个帅哥,谢安民躺在酒店舒服的床上有些怔怔,从床头柜上拿来手机打开周公解梦,输入梦见帅哥,立马周公就给了批示:这是一场春梦,梦者可能单身太久,需要一场恋爱来打发寂寞……
谢安民的脸热辣辣起来,将手机扔在被子上,一个人躲进被窝里大笑起来。
她的确单身很久了,上一场恋爱分手都快八年了。八年她都单着,实在是初恋使人难忘。别想了,谢安民,女人就应该拼事业,让男人都滚蛋。
新的一天开始新的采访任务。
按照采访计划,谢安民来到畲族老伯蓝大风家里。
蓝大风七十岁了,瘦瘦的,笑容和善,这些年他和王恺书记一样,习惯了面对各种采访镜头,接待各路记者、访客,面对谢安民时,一点都不拘谨,穿上他专门准备的畲族服饰,整个人精神矍铄。
笔记本电脑浸了水,谢安民只能拿出最原始的采访工具:笔和笔记本。
“蓝老伯,您能跟我说说,您过去住在哪里,家里的生活怎么样吗?”
“从前真苦啊,住在山上,没有水,没有电,路比肩膀宽不了多少,住的是茅草棚,刮风漏风,下雨漏雨,想要建房子,建房用的水泥根本运不上去,粮食还能用肩挑,水泥怎么挑?”
蓝老伯忆苦已经很程式化了,这些话他已经反复说过多遍,但每次说起,依然动情,仿佛那些苦难就在昨天。
“还好2000年左右,村里实施了‘造福工程’,我们十九个‘五不通’自然村的八百多村民,在政府免费提供地基和建房补助,以及帮助解决贷款的情况下,搬到长安街上,建起了楼房……”
老人脸上本能露出了笑容,手飞舞起来,一如他如今正在过的快活日子。
“现在家里什么都有,孩子们也不用再外出打工,就在家里种茶叶,孙辈们则从事茶叶加工,一年家里收入有一二十万,我之前在村里幼儿园做保安,每月工资还有一千五,这几年年纪大了,不想那么累了,就辞了职在家里,现在真的很欢心,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
谢安民的笔头飞快在纸张上记录,短短几页纸,却记录了老人漫长、苦尽甘来的一生。
“记者同志,你猜猜我这把椅子有什么来头?”
老人分不清作家和记者的不同,也不知道作家是什么,但知道记者是什么,既然谢安民来采访,就把谢安民当记者了。
他献宝似的将他身旁的一把小椅子捧到谢安民跟前来。
那是一张红褐色的板凳,红漆都褪色了,显出它的历史感来。
这是老人年轻时候,自己亲手制作的一张板凳。那时,他们一家还住在山上的茅草屋里。他用山上捡来的木桩,锯割、打磨成一块块木板,用钉子、楔子组合成一张小板凳。又去山林中仔细寻觅,找到了几棵漆树,小心翼翼地在漆树上割开小口,收集漆液带回家。
从漆树上割取的天然汁液,呈乳灰色或牡蛎色,提到家里放置一段时间,竟然就氧化成黑色。
那时,老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些朱砂,拌在生漆中调出红色,用刷子蘸取漆液,仔细地涂抹在小板凳的每一个角落,一遍又一遍,直到小板凳被红色的漆液均匀地覆盖。
制作红板凳时,老人还年轻,压根没想到几十年后,这张板凳会有那样神奇的境遇。
“记者同志,这张板凳被领导人坐过,”老人整张脸都眉飞色舞,这是他在柏乐村里最引以为傲的事迹,他家的这张红板凳,比他的儿孙还要给他长脸,“那些老领导来柏乐村调研,就坐在这张板凳上,和我拉家常。”
现在,这张红板凳被老人当做宝贝一样,捧在怀里,他说:“他们虽是领导,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把我当老哥哥一样,和我聊天,问我以前住哪里,我说我以前住在山坡上的草棚里……”
老人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谢安民唇角也忍不住向上弯起。
采访告一段落,谢安民深深望了老人怀里的红板凳一眼,起身告辞。
沿着长安街缓缓走着,谢安民看着街道两边的房子,都是样式整齐的小洋楼,看得出来建了也有些年头。前几日跟着王恺书记采风时,偶然听王恺书记讲起来,柏乐村正在规划“两区两园”项目,计划将村民从长安街都搬迁到新区去,新区里的房子都是农家别墅,住得会更舒适些,只是村民们尚在动员中。
谢安民正想着,就听长安街一旁的房子里传出女人的呼救声——
谢安民没想到,这么快就和钟子期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