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素水一一耶律大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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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帝王濒亡

次年二月的时候,宋主崩殂,大宋遣使告哀。

而此时皇帝耶律洪基今年六十八高龄了,他在皇位上,已经送走了四位大宋皇帝。他闻讯十分伤心,拉着宋使的手,竟落了泪,更令人尴尬的是,他哭着哭着,竟又提起了仁宗皇帝。

皇帝头一个送走的是大宋仁宗皇帝,这也是皇帝一生最敬重的人。当仁宗去世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哭得可比这次厉害多了。他从小就喜欢汉学,对于南朝繁华,人物倍出的景象充满了向往,也对于那位比他年长的邻国皇帝充满了敬仰。

等到仁宗皇帝死后,南朝来告哀时,他真是哭得堪比先帝大行。一会儿说:“有皇帝在,我们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一会儿又对使者说:“你好福气,能生于中国,长侍皇帝。恨我不能生于中国,否则便是能够与皇帝执鞭持,做一都虞侯也足矣!”一会儿又说:“我欲为皇帝立衣冠冢,寄托哀思。还要将皇帝御容奉于太庙,让历代子孙中如奉祖宗。”

对于他这种近乎痴汉的行为,令得宋使也十分尴尬,他作为北朝皇帝,对于南朝皇帝如此自甘为臣的架式,实令得宋使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皇帝这话也是有些真心的。那时候皇帝才三十多岁,刚刚平定了皇太叔重元之乱,眼看着大辽内乱不止,人才凋零。而大宋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诸事太平,广施仁政,人才倍出,有时候传了华美文章到中京来,人人诵读不已。中京城也常见南朝来的各种精美物件,人人都竞相以拥有南朝物件而自得。国政烦恼之时,有时候觉得做这个乱七八糟的皇帝,倒真不如到仁宗皇帝殿下做个都虞侯,闲来看看汴京风月来得痛快。

宋仁宗死后,继位的是英宗皇帝,英宗在位才三年就去了,继位的是神宗皇帝,这位皇帝在位时就支持王安石变法,整顿武备,一副准备兴兵北伐,要收复习幽燕诸州的样子,吓得大辽君臣心惊胆战,在这种内外皆忧的日子里,他变得喜怒无常,也才有了后来皇后无辜蒙冤,太子屈死,祖孙离心的结果。

幸而神宗皇帝也寿数不长,在位十八年就去世了,后来大宋就是太皇太后执政,恢复旧法,北朝君臣方松了一口气。不想过得几年,太皇太后去世了,南朝新帝又要恢复新法。把皇帝吓得不轻,那段时间他对于耶律延禧都多了几分猜忌之心。想着南朝皇帝也是在祖母面前装得恭敬,祖母一去,不但翻起旧案,甚至要拿死去的太皇太后议罪。别人的孙子如此,他的孙子,又不知是何等心肠。

可不想,竟是连这位少年天子如今也走在了他的前头,心中既松了口气,又莫名伤感。想当年澶渊之盟时,宋真宗与辽圣宗论为兄弟,仁宗皇帝算是他伯父,神宗与他一辈,英宗算他子侄辈,哲宗算他孙辈。想着故人已逝,不由拉着宋使边哭着,又提起了仁宗皇帝来。经历过神宗、英宗、哲宗这三个动不动就想着兴兵戈的皇帝之后,他更觉得仁宗皇帝的可贵可敬了。他絮絮叨叨地问着新帝的人选,听说是依向太后的旨意,立了端王。当下连连点头:“南朝的太后都是睿智可敬的,新帝必是英明天子。”

想着南朝的太后,不论是仁宗朝的刘太后,还是神宗朝的曹太后,或是英宗朝的高太皇太后,都是不爱兴兵戈的,这向太后挑出来的新帝,必也能保得几十年两朝太平了。他已经老了,最怕就是南朝再立一个英宗皇帝般的天子,以耶律延禧的才干,是没办法应付一场战争的。

当下哭完了,就兴兴头头挑礼物给南朝的新天子,不止礼物亲手挑,连贺表都亲自一字字地琢磨着,结果挑出个用字不够敬意,竟将宰相都撤职查办了。

他想着自己如今在位也有五十多年,竟是已经超过了仁宗皇帝在位之时,这几十年来,虽然历经风雨,但好歹也保了大辽太平,心里就想着将来的身后事。

他想的身后事,倒不是陵寝棺木,而是来生。他笃信佛教,深信人有轮回,为此大斋僧人,一日布钱数十万,新度上千僧人,前些日子又花巨资铸了数十尊以自己面目为版本的佛像,背后只铸了一行字“愿生生世世生于中国”。这项最重要的事办完之后,才松了口气。

皇帝已经老了,这种衰老是他自己无法逃避的。他就算有再多的后宫女人,如今也只有两三个已经宠幸了四五年的妃子还能记得住,而其他更多女人,再美貌再鲜嫩,他都只有抱着摸摸小手的兴趣,偶而临幸一下,转眼就忘。他以前很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年轻时英明的君王,年老时会受制于一个宠妃,明明帝王可以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可他现在才明白,帝王可以有无限的女人,可当帝王衰老的时候,已经没有更多精力去与陌生的女人建立起情感来,新的女人连名字和面目都会在第二天忘记。当男人衰老到一定程度时,哪怕什么也做不了了,也只有抱着熟悉的女人,抚摸着熟悉的肉体,才会睡得有安全感。

如今他坐在那里看着下面的奏本时,竟是连字都看得糊模了。他叫内侍替他念奏本,可是他哪怕贯注全部注意力听着,也会很快地精力涣散,听到后面已经不知道前面说的是什么了。他不得不停下来,叫内侍再念一次,然后自己又拿来看一次。

字越来越模糊,皇帝使劲看也看不清,他愤怒地把奏书一扫,奏书落了一地,恼道:“这些字,怎么都这么小,让他们下次写奏书的时候,不要写这么小。”

内侍忙跪在地上去捡拾奏书,皇帝用手捂住脸坐在椅上喘气。

这时候萧兀纳进来了,见状问:“主上,您无事吧。”

皇帝失落地喃喃自语:“无事!无事?”他忽然暴发起来,指着正在指奏书的内侍道:“朕怎会无事?方才,方才朕连奏书上的字都看的不清楚了。”

萧兀纳轻叹一声,劝他:“主上是过于辛劳了,要不然,主上多歇息几日,有些小事,可以让太孙去处理,您多多提点着他,也好让他跟着您多学习……”他知道皇帝有猜忌过他,也猜忌过皇太孙,可他问心无愧,太孙早到了应该问政的年纪了,若再让他在书房学习,只会让他心灰意冷,游嬉无度,最终误了太孙,更误了江山。

皇帝摇摇头,他信任萧兀纳的忠诚,也知道他要说什么,按说,也该让皇太孙辅政了,可是,他终究是不放心。这段时间,他常常梦见元后萧观音,他知道,他也到了要与他相见的时候了。

他没回答萧兀纳的话,忽然换了话题:“兀纳,你的家族中,可还有出色的女孩子,可以选在阿果身边?”

但耶律延禧既不缺妃子,也不缺儿女。他前些年纳了萧奉先的妹妹为妃,生了个女儿,但其他妃嫔已经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但是这些年因为耶律延禧性格越来越不好,让皇帝心中想着不如纳一个聪明贤德的女人,或可令他有些改变。这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办法,但此时病急乱投医,也是无奈之举了。

萧兀纳想到萧普贤女,心中暗叹,可惜了。但在萧普贤女之事以后,他也心灰意冷,并没有再从家族中选择可培育的女孩子,况且有普贤女珠玉在前,其他女孩子终究差了一些,当下就答:“臣的家中,如今也没有适龄的女孩子。主上既然忧心太孙的子嗣,不如广征后族贵女,挑选适合的女孩子为太孙妃?

皇帝心中也暗叹一声,如今随着耶律淳年纪渐大,更不能够成为耶律延禧的助力,而萧兀纳也垂垂老矣。他是见过萧普贤女,也知道那是个能有后妃之能的女子,所以这次又问起来,也是觉得萧兀纳既然能够培养出一个萧普贤女,定然还能够再来一个。如今听了这话,也觉得有了一丝愧疚,当下道:“你说得很是,你说,要挑什么样的女子呢?

萧兀纳就断:“臣认为,应该选取一个温柔贤德能进谏的好女子,定会帮助太孙……。”

皇帝听了这话,心中忽然一跳——温柔贤德能进谏的好女子,他的元后萧观音,何曾不是这样一个温柔贤德能进谏的人,可是和她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们是少年夫妻,他也曾对她专宠过,他所有的孩子,都是与她生的。年轻时,他一心一意待她,可后来他渐渐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他了。她的心,在诗词音律中,在那些他永远都遥远不可及的地方。她死得冤枉,天下人都在骂他。可是他跟她之间,为何会成爱侣变成怨偶?她死了,他痛心之至,可是走到这一步,就全然是他的过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