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5章 请从吏夜归
微微春风裹挟着陈粮发馊的味道在村落中游荡,就在刘备目光所及之处,两个弓箭手一脚就踹开了小寡妇家的房门。
“小娘子!今夜与爷作个伴当,管教你快活!
“嘿嘿。”
吕颐浩看着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的刘备,怒喝道:
“目无遵纪王法,来人,拖出去,斩了!”
刘晏也是心中强压着怒火,亲自带着两名甲士将这两人从寡妇家中拖了出来。
“跪下!”刘晏朝着两名士卒的膝盖上就踹了一脚,两人应声跪地。
“大王容禀!....俺只是..想在屋中借宿一晚,绝无非分之想呀!”
“对,对,对,借宿一晚。”
“一人打一百军仗,拖下去吧。”
刘备眼不见心不烦,甩了甩手,懒得与其再费口舌。
那两人如释重负,瘫倒在了地上。
“刘晏,你去带人把那家的门修好。”
“王爷,这两人不是禁军,只是从汴梁城中征发来的弓箭手。”
曹曚神情尴尬地解释道。
弓箭手不用着甲,让民夫来充炮灰,倒也合算。
刘备看了匍匐在地上的两名士卒,身上确是没有片甲,恻忍之心微动,就想将其所受军仗减去一半。
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你去之后且去看着,且不可闹出了人命。”
“是!”曹曚答道。
刘备走入了那寡妇的家中,村中保甲等人急忙跟随。
“王大人。”刘备转头看向保甲。
“大王言重了,我只是一老朽而已,称不上什么大人。”
王保甲颤颤巍巍地跑到了刘备身前,扑通一下跪倒于地。
与其一并跪倒在地的,还有屋中那名年轻的寡妇,小寡妇头垂的很低,根本不敢往上看。
“税可收齐了?”刘备故作严肃。
“大王,河边村本该一百四十七户缴纳钱税,可金人南下,实际能收税的只剩下八十五户了。”
“就在昨夜,又有三户的茅屋突然空了!”
“如此算来,村中便是只剩下八十三户了?”刘备面容严肃。
王保甲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回道:“正是。”
一旁的吕颐浩的脸色也是难看。
刘备大步绕过王保甲,直朝屋舍中的灶台而去,推开房门,映入其眼帘的,是一片片空荡荡的场景,连柴火,仅剩下寥寥无几的几根而已。
刘备走近灶台,头向台旁的米缸看去,弯腰伸手去探,探了许久,才捧出一手掺杂着观音土的黍米。
“百姓平日里就吃这些?!”
观音土就是富含矿物质的粘土,有充饥的效果。
保甲和小寡妇忙不迭地小跑跟随进了房门,一进门,小寡妇又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回大王的话,平日里也不是常吃,实在饿得不行了才吃。”
刘备顿时感觉目眩,扶着灶台强撑着身体:
“吕颐浩,你给我本王解释一下。”
“自古富庶无出冀州,是这里的土地长不出东西了吗?!”
“臣之过!”吕颐浩亦是匍匐于地。
见吕颐浩此情此景,刘备心中怒气却是更甚。
“如果要跪,泥土做的陶人儿也能跪!”
“起来!老子举荐你当宰相不是让你跪的!”
吕颐浩忙站起了身。
“王爷息怒。”
“去,禁军一个!征调民夫一个!保甲一个!小娘子一个!村中百姓一个!”
“都给我叫来,本王要与其当面对账。我要好好看看,咱们这大宋,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曹曚转身就要去村中传唤,但其刚要迈步,就又被刘备叫住:
“算了,本王自己去找。”
“不是不信曹将军,而是本王实在不敢再相信我大宋了。”
刘备转身而出,亲自走出屋舍,小寡妇、里正连忙跟随。
而吕颐浩和曹曚皆是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一抹苦笑。
不一会儿,村中的田野上就是人声鼎沸,人群摩肩接踵,议论声此起彼伏。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刘备将他在村中看到的所有人,都点到了这里。
老农、妇人、乡绅、货郎、童生、僧侣、寡妇、铁匠、粮商、医者、孩童...........
里正、驿卒、税吏........
厢兵、保甲、盐贩、渡夫、老卒.......
道姑、书生........
万般种种,无论贫富贵贱,皆民也!
夕阳西下,将人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人影交叠,叠成了华北平原上的千年黑暗。
一缸缸雪白的米粒被士卒抬到了众人面前。
一个个石大的木筒,被放到了米缸之前。
刘备盘腿坐于木筒之前,抬手指着人群:
“邹忌讽齐王纳谏的典故你们中有的人听过,有的人没听过。”
“说,都说,都说!”
“说赋税、说徭役、说耕地种田。”
“说土地、说征伐、说佛门道观。”
“说生老病死、说人伦俗世、说道德文章。”
“都说!都说!”
“都说!”
“把你们知道的,不知道的,你们听过的,没听过的,都说出来!”
“只要说,无论真假,都可提一桶米!”
人群霎那间沉默,安静、寂静,冷冷清清。
如泥土、如废墟、如山岗、如松涛、如浮云,皆是不语。
天大的好事,何曾轮到过他们?
“咕噜——”
不知是谁人的肚子滚出了叫声。
过了片刻之后,那先前的小寡妇才怯生生地走出了人群,用又细又小的声音颤颤道:
“大人.....先前隔壁王家的三个儿郎全填进了白沟河。前不久签军令下来时,奴家官人躲在腌菜缸里被拖走,去年腊月战死在汴梁城下,军里送回块木牌,说抵三石陈粟。可现今粮价斗米两千文,那点粟不够换半升盐!”
不光金人也有签军,宋军也有签军,先前那两名征调而来的弓箭手,就属签军。
“提米。”刘备面无表情。
小寡妇摇晃着用木筒从缸里装米,直到实在装不下了才就此作罢。
见确实有实惠可得,众人争先恐后地说。
老农:“去年征辽赋未减,今岁防金加派三成。春播麦种已被官差充马料,里正说秋税照常纳。”
妇人:“三子抽二赴河防,幼子未及十四,县尉上月带枷抓走补签军空额。”
乡绅:“转运司强征骡马六百匹,言称直送太原,然有逃回民夫见牲口皆在地主家院。”
货郎:“保甲法要五户联保,可邻村只剩老弱,知县说逃户税赋由现存户均摊。”
童生:“州学廪米断供四月,教授言朝廷要我等投笔修寨墙,然而圣贤书早被撕去引火。”
僧侣:“寺田被括作官田,佛像身上金粉被官衙刮尽,功德箱钱充作犒军银。”
铁匠:“打造枪头限期百副,铁料自筹,完不成锁拿入狱,可全乡耕犁已拆尽。”
粮商:“常平仓强征存粮,言按熙宁年间的七成市价给钱,然所得皆会子,城外米铺拒收。”
医者:“伤寒流行,知县禁言疫情动摇军心,现存柴木皆被官买送营寨,价抵盐钞。
孩童:“村东坟岗夜夜添新土,于野犬腹中见麻衣碎布。”
........................
越听,刘备的表情越是平静,只是声音却是愈加响亮:
“提米!”
“提米!”
“提米!”
“都来,提米!”
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当如是也!
直至,人群中有一屠户神情恍惚,欲要说些什么,可一张嘴,就停止了。
但看着四周的同伴们都去提米了,看着桶中白花花的米粒,衔着口水,终究还是说了:
“县中二十家'肉铺',皆卖人腊肉,臀尖的肉比猪肉还要贱上三成。”
“上月俺亲见刘铁匠领回自家闺女,左手提着条腿,说是“互食文契”在县衙备过案的!”
“何为互食文契?”刘备面容依旧神情不改。
郭药师身体抖簌,吕颐浩不解,韩世忠不语。
而被提到的李铁匠,听到这里,则是瞪了屠户一眼,怒呵道:
“就为了一桶米,你想疯了?”
“来,这桶米给你!”
“休要再满嘴胡言!”
“不许说!”
“说!”刘备的声音轻飘飘,却如泰山般沉重,压过了李铁匠的剧烈吼声。
“不说,你们两人都随军服徭役去!”
“说了,再予你一桶米!”
忽的,村中盏盏火光亮起,更夫敲响戌时梆子,那高亢悲怆的唱腔在呵着:
“你看那普天之下风雨骤,尽是豺狼当道走。”
“渔税银压得船儿漏,官绅笑里藏着刀钩。”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
“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
“窦娥冤不冤?”
“冤不冤官家说了算!”
随着震响大地的梆子戏逐渐低落,李铁匠的哭声渐次高涨。
屠户看了看李铁匠,又看了看桶中香味四溢、如羊脂玉一般的米粒。
他根本没见过只有官家相公才能用的羊脂玉。
但他相信,羊脂玉的颜色,就是这米粒的颜色。
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米面了。
屠户咽了咽口水,终于是再度缓缓开口:“为求血脉延续,父母子女签订协议。”
“为生存,父可食子,子可食父,母可食女,女可食母,父母子女相食,皆无罪。”
“人相食,皆无罪!”
“呜——”的一声,刘备的表情终于是变了。
他失声痛哭,他抱头痛哭,最后居然是跪倒在了地上,无法起身。
而刘铁匠,则是止住了哭声,哭变为了呕吐,他趴在地上不停地吐。
可刘铁匠的身体痉挛了许久许久,却依旧是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但他分明是吐了!
他吐出了许多东西,
他正在呕出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