捭阖第一
【题解】
捭,《说文·手部》:“两手击也。”本义即两手横向对外旁击。《广雅·释诂三》:“捭,开也。”阖,《说文·门部》:“闭也。”捭阖,即开合。开合,在哲学意思上讲就是阴阳,“捭”即阳,“阖”即阴。捭阖的涵义不仅包含阴阳,更有变动阴阳之意,是阴阳理论在纵横家学说中的具体运用。本篇在结构上可细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主要是对阴阳重要性的认识——阴阳是“存亡之门户”。作为宇宙万物分别具有的相互对立而又统一的两种属性,阴阳早在西周时期就获得了用以广泛解释自然与社会现象的普遍意义。《易经》中即以阴爻、阳爻象征事物,并以此来表示万事万物的变化,并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老子》十分重视阴阳,第四十二章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到了战国时期,以阴阳为中心的学说更加活跃起来。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将阴阳与刑德联系起来,邹衍致力于在阴阳范畴研究自然天道,《鬼谷子》则用阴阳思想来解释社会人事。本篇云“观阴阳之开阖以名命物,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终始”,即阴阳是“存亡之门户”,能够“筹策万类之终始”,这是处理社会人事的总规律。捭阖即秉承此前的阴阳理论,并将阴阳思想引进纵横学领域,是对阴阳思想的新发展,是阴阳思想在纵横家理论中的具体应用。
第二部分意思是讲捭阖就是能指导度权量能,灵活权变。本篇主要还是探讨策士如何游说人主。陶弘景注说:“凡与人言之道,或拨动之令有言,示其同也;或闭藏之令自言,示其异也。”捭阖乃是“与人言之道”,所谓“与人言”,这里指纵横策士的游说。在游说之前,必须对各诸侯国的实际情况、所游说对象等有一定的了解,以便制定相应的对策。这一番度权量能,必须根据阴阳的原则来进行。“审定有无与其实虚,随其嗜欲以见其志意”,“或开而示之,或阖而闭之”,这样便可以进退自如。料情之后,便能“为之度数”。因此,捭阖就是变动阴阳,变动阴阳实际上就是说阴阳之间相互转化,在实际运用中就能做到灵活权变。捭阖的这种属性影响了策士的世界观,他们在国际局势下纵横捭阖,一切随形势变化而变化,或合纵或连横,选择有利于自己目的与利益的方式。所以捭阖是纵横家的立论基础,为其立身处世、游说诸侯、干主求禄之总原则。
第三部分主要是讲捭阖也是“说人之法”。文中不止一次地说捭阖是“道之大化、说之变也”“天地阴阳之道而说人之法也”。捭阖也是指导策士如何运用言语进行游说的理论。纵横说士主要依靠口舌来游说,口有开有合,口之开合与捭阖相似。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默。“捭”主要是针对对方而言,让对方“开”而被我所利用;“阖”则是针对己方而言,己方要“合”,要密而自保。如何为之,应伺机而动,因时而应,此即为“说人之法”。
过去研究纵横家的人,大都认为纵横家没有理论,这是片面的看法。本篇实际上就是奠定纵横家理论的一篇。下文《反应》《内揵》《抵巇》《飞箝》《忤合》等篇的立论即是以此篇为基础的,皆以阴阳对立而做论述。
粤若稽古[1],圣人之在天地间也[2],为众生之先[3]。观阴阳之开阖以名命物[4],知存亡之门户[5],筹策万类之终始[6],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7],而守司其门户[8]。故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及今,其道一也[9]。
【注释】
[1]粤若:发语词,无义。稽:考。
[2]圣人:《鬼谷子》理想中彻底掌握纵横学术的人。
[3]众生:指大自然中的一切生命。道产生圣人,圣人产生万物,故圣人为“众生之先”。
[4]阴阳:中国古代的哲学概念,代表对立统一的两种属性。《老子》第四十二章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万物皆由阴阳二者联合而创生,非独阳或独阴能生成万物者。开阖:即“开合”,这里指阴阳相动而创造万物。以名命物:即命物以名,给万事万物命名。
[5]门户:枢纽,关键。
[6]筹策:原指古代计算用具,这里引申为谋划。万类:万物。
[7]朕:行迹,预兆。
[8]守司:掌握。
[9]其道:圣人的道。
【译文】
考察古代的历史,圣人是天地间芸芸众生的主宰。圣人能够根据阴阳开合的变化来创造万物,并给万物命名。圣人知道万物生死存亡的关键,谋划自然万物从产生到死亡的全过程,并能深入人的内心,看见人内心的细微变化,掌握人内在心理活动的规律。所以,圣人在天下,从古到今,他的道是恒一不变的。
变化无穷,各有所归[1]。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弛或张[2]。是故圣人一守司其门户,审察其所先后[3],度权量能[4],校其伎巧短长[5]。
【注释】
[1]归:归宿。
[2]弛:松开。张:拉紧。或阴、阳,或柔、刚,或开、闭,或弛、张,亦皆属于捭阖之日常表现。
[3]此句意谓圣人根据实际情况,或先阳而后阴,或先阴而后阳,进退择机,应景而动。
[4]度:量长短。权:称重。量:衡量。能:才能。
[5]校(jiào):比。伎:《说文》作“技”。伎巧:意即工巧。短长:优劣。
【译文】
万事万物的变化虽然是无穷无尽的,但是都有它们的归宿。有的归于阴,有的归于阳;有的归于柔,有的归于刚;有的归于开,有的归于闭;有的归于弛,有的归于张。因此,圣人掌握了阴阳两种枢纽,就能审察万事万物的先后,度量万物的才能,比较万物各自的短长。
夫贤不肖、智愚、勇怯有差[1],乃可捭[2],乃可阖,乃可进,乃可退,乃可贱,乃可贵,无为以牧之[3]。审定有无与其实虚[4],随其嗜欲以见其志意[5]。微排其所言而捭反之[6],以求其实,贵得其指[7];阖而捭之,以求其利[8]。
【注释】
[1]贤:贤人,德才兼备的人。不肖:即不肖之人。这里与贤人相对,意为无德无才的人。差:次第,等级。
[2]捭:开。
[3]无为:道家的哲学概念,意即顺应自然。牧:驾驭。此处“无为以牧之”,即根据对象之阴阳,顺其自然,即能成功。
[4]审定:仔细考究而断定。这里的“有”与“无”、“实”与“虚”皆是相对概念,由阴阳而生发。
[5]嗜:爱好。欲:欲望。
[6]微:暗中,不被对方察觉。排:排查。
[7]指:通“旨”。贵得其旨:意即贵在得到对方真实意图。
[8]阖而捭之:实情得悉之后,将发问收起来,开始采取行动。发问结束为“阖”,行动开始为“捭”。这样就能收获到利益。
【译文】
人的禀性是有差等的:有的是德才兼备的贤人,有的是无德无才的不肖之人;有的人睿智,有的人愚蠢;有的人勇敢,有的人怯懦。根据每个人的禀性,分别采用或捭或阖、或进或退、或贱或贵的方法和手段,顺应每个人的特点来驾驭他。如果要弄清对方是有还是无,搞清对方的实际情况,一般情况下,方法是顺着他的爱好和欲望来推测出对方心里的真实意图。也可以从对方的言辞中来推知,办法是己方先采用“阖”的办法,暗中排查对方所说的话,找到缺陷之处,然后采用“捭”的方式故意地反问过去,等对方做出回答的反应后,就能够得到对方的实情,了解到他的旨意。先“阖”后“捭”,从中得到利益。
或开而示之,或阖而闭之。开而示之者,同其情也;阖而闭之者,异其诚也[1]。可与不可,审明其计谋,以原其同异[2]。离合有守[3],先从其志。即欲捭之贵周,即欲阖之贵密。周密之贵微[4],而与道相追[5]。
【注释】
[1]诚:实。
[2]原:察,探究。
[3]守:待,等待。
[4]微:隐蔽。
[5]道:先秦道家认为道是宇宙的本原。道的状态是混沌、无名,《老子》第二十五章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又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这里借用道家之道,意在说明隐秘工作做得像道一样归于无形。这是隐蔽的最高境界。
【译文】
或公开自己的真实情况显示给对方,或不公开自己的真实情况而将它隐藏起来,不让对方知道。当己方的实际情况或目的等与对方完全相同的时候,就可以公开己方,显示给对方看;当己方的实际情况或目的等与对方不同的时候,就不能公开。上述办法可用还是不可用,首先是要搞清楚对方的考虑和谋划,来探究己方与对方是同还是异。是离是合须等待时机,先顺从对方的意愿来尽量满足他,然后适时而动。如果要用“捭”的方式,一定要做到周到;如果要用“阖”的方式,一定要做到严密。周到、严密还要注意隐蔽,隐蔽的最佳效果就是像道一样微而不显。
捭之者,料其情也;阖之者,结其诚也[1]。皆见其权衡轻重[2],乃为之度数[3],圣人因而为之虑。其不中权衡度数,圣人因而自为之虑[4]。
【注释】
[1]料:忖度,估量。这里指了解。结:系,固结。诚:实。
[2]权:秤锤。衡:秤杆。
[3]度数:秤杆上的刻度。
[4]自为之虑:即为之自虑。尹桐阳注:“乱世而退隐不仕是圣人之自为虑者。”俞棪说:“自行者,自为之虑也;为人者,因而为之虑也。”纵横家处世灵活,处处想好退路,在阴阳捭阖之间寻找生存之机。
【译文】
“捭”就是估量外界的各种情况,随时做应变的准备;“阖”就是固结己方实在的东西,不让己方受到损失。圣人都是根据对方实际需要的轻重缓急来揣度对方所想,然后再顺其所想而为对方做出谋划。如果不合对方的心意或其实际所需,圣人即因势而替自己做谋划,留好退路。
故捭者,或捭而出之,或捭而内之[1];阖者,或阖而取之,或阖而去之[2]。捭阖者,天地之道。捭阖者,以变动阴阳[3],四时开闭,以化万物[4]。纵横反出[5],反覆反忤[6],必由此矣。
【注释】
[1]内:通“纳”,接纳。
[2]去:离去,离开。
[3]变动阴阳:使阴阳发生变化。
[4]化万物:化育万物。
[5]纵横反出:纵与横、返与出。皆是对立的事物,是阴阳的表现形式。反:同“返”。尹桐阳曰:“合纵曰阖,连横反之则曰捭。故云纵横之反出。”
[6]反覆:翻过来,覆过去。忤:相背。
【译文】
所以用“捭”或能使对方开而真实情况暴露出来,或能让对方开而使己方的观点被接纳;用“阖”或能使己方有所获取,或能使己方顺利地躲过祸患。捭阖,就是天地间的道。捭阖,能够使阴阳发生变动,阴阳变动产生四季,四季更替而化育万物。纵或横、返与出、翻与覆、反与背,都是由捭阖而生的。
捭阖者,道之大化、说之变也[1]。必豫审其变化[2],吉凶大命系焉[3]。口者,心之门户也;心者,神之主也[4]。志意、喜欲、思虑、智谋,皆由门户出入[5]。故关之捭阖[6],制之以出入。
【注释】
[1]道之化:阴阳之道的变化。说之变:游说的应变。道之大化,意即捭阖乃大道变化最重要的表现形式。说之变,意即游说中变化擒纵,都依于捭阖之理。所以如果要游说成功,必先掌握捭阖之术。
[2]豫:通“预”,事先有所准备。
[3]大命:生命,这里指生死。
[4]主:住,这里引申为住所。尹桐阳注:“主,住也。”古人认为心为思维器官,思虑由心产生,而心中所想又皆由口出。人的精神住宿在心,所以说心为“神之主”。
[5]志意、喜欲、思虑、智谋:这些个性心理活动皆源于心,而从口说出。
[6]关:原意指门闩,这里指控制。
【译文】
捭阖既是阴阳之道的无限变化,同时也是游说时应变的关键。游说前一定要对各种变化事先有所准备,吉凶生死的关键全系于捭阖。口是心意出入的门户,心是精神的居所。心所产生的志意、喜欲、思虑、智谋等,皆由口说出来。所以用捭阖来控制口的讲话,掌控好口开启闭合的时机,控制口中言语的出入。
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阖之者,闭也,默也[1],阴也。阴阳其和[2],终始其义[3]。故言长生、安乐、富贵、尊荣、显名[4]、爱好、财利、得意、喜欲,为“阳”,曰始[5];故言死亡、忧患、贫贱、苦辱、弃损、亡利、失意、有害、刑戮、诛罚,为“阴”,曰终[6]。诸言法阳之类者,皆曰始,言善以始其事;诸言法阴之类者,皆曰终,言恶以终其谋[7]。
【注释】
[1]默:沉默不语。
[2]和:调和。
[3]义:理。终始其义:意即从开始到结束都以捭阖行之。
[4]尊荣:地位高而荣耀。显名:名声显赫。
[5]始:起点。长生、安乐、富贵、尊荣、显名、爱好、财利、得意、喜欲,这些使人能够生存下去,代表积极、进步的趋向,为“阳”。这也是人奋斗的动力和起点。
[6]终:停止。死亡、忧患、贫贱、苦辱、弃损、亡利、失意、有害、刑戮、诛罚,这些使人的生存受到损害,代表倒退与死亡,为“阴”。凡是遇到类似情况,都要竭力避免。
[7]法:效法。善:言对方的优点或优势的一面。恶:言对方缺点或劣势的一面。
【译文】
捭就是开,就是说,就是阳;阖就是闭,就是默而不说,就是阴。阴阳相互调和,从开始到结束,都要符合捭阖之理。所以说,凡是长生、安乐、富贵、尊荣、显名、爱好、财利、得意、喜欲的,都视作“阳”,称为“始”;凡是死亡、忧患、贫贱、苦辱、弃损、亡利、失意、有害、刑戮、诛罚的,都视作“阴”,称为“终”。那些在言谈时采用“阳”一类的事情来立说的,我们都可以称之为“始”,因为他们从事情好的一面来进行游说,劝诱对方开始行动,促成游说得到成功;那些在言谈时采用“阴”一类的事情来立说的,我们都可以称之为“终”,因为他们从事情恶的一面来进行游说,阻止对方的谋略策划实施,使它终止行动。
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1]。故与阳言者,依崇高;与阴言者,依卑小[2]。以下求小,以高求大[3]。由此言之,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4]。可以说人,可以说家,可以说国,可以说天下[5]。为小无内,为大无外[6]。益损、去就、倍反[7],皆以阴阳御其事[8]。
【注释】
[1]试:尝试使用。以阴阳试之:意即从阴阳两方面来试探用之。尹桐阳注:“道,言也。试,用也。”
[2]阳:指具有积极的人生态度,积极进取、做事果断、品行高尚等特质的人。阴:指具有消极的人生态度,消极畏惧、做事优柔寡断、品行低贱等特质的人。
[3]求:适应、顺应。此句是说要顺应人性之特点而去游说。
[4]无所不可: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
[5]人:普通人。家:有封地的大夫。国:诸侯国的国君。天下:这里指周朝统治下的天下共主——周天子。对不同的人按其人性特点去游说,就可以游说大夫、诸侯甚至天子。
[6]无:不论。
[7]倍:通“背”。
[8]御:驾驭。
【译文】
捭阖之道,就是反复地使用阴阳。所以与“阳”性的人言说,就要说崇高之事;与“阴”性的人言说,就要说卑小之事。下与小,均为阴,故可以用低下的东西去求合志向渺小的人;高与大,均为阳,故可以用高尚的东西去求合志趣高远、志向远大的人。照这样去言说,可出可入,没有什么地方是不可以的。用捭阖之术,可以游说他人,可以游说大夫,可以游说诸侯国的国君,可以游说周天子。处理小的事情,不能仅从事物的内部着眼,处理大的事情,也不能光看事物的外部,要用辩证的观点来对待。益损、去就、背反,都是用阴阳开合之道来驾驭。
阳动而行,阴止而藏;阳动而出,阴隐而入;阳还终阴,阴极反阳[1]。以阳动者,德相生也;以阴静者,形相成也[2]。以阳求阴,苞以德也[3];以阴结阳,施以力也。阴阳相求[4],由捭阖也。此天地阴阳之道而说人之法也[5]。为万事之先,是谓圆方之门户[6]。
【注释】
[1]阳还终阴,阴极反阳:言阴阳之间相互转化。
[2]形:形体。德为神为精,形即物之形体。《鬼谷子》认为:万物皆有形体与精神。阳动,道迈开生成万物第一步,此时德已经生成精神;阴静,万物的形体生成。精神与形体合一,物乃生成。
[3]苞:通“包”,包容。
[4]相求:相互追求。
[5]说:游说。
[6]圆方:圆指未成形,方指已有形。《反应》篇曰:“未见形,圆以道之;既见形,方以事之。”
【译文】
阳动了就前进,阴止了就潜藏起来;阳活动外出,阴隐藏入内;阳返还停止于阴,阴走到极点又还回为阳。阳动,道德就生成了;阴静,形体就产生了。从阳的方面去追求阴,要以道德包容对方;从阴的方面去追求阳,就要走出暗处,实际去做。阴阳之间相互依赖,这是由捭阖之道决定的。这是天地阴阳的大道和游说他人的根本法则。捭阖是处理万事之本,是圆方的门户。
【评析】
自然界广泛存在着天地、日月、昼夜、男女等现象。人们通过观察自然现象,概括出任何事物或现象都包含着既相互依存又互相对立的两个方面,即阴阳。阴阳也成为了蕴藏在自然规律背后,推动自然发生、发展、变化的规律。中国人的阴阳观念,起源是相当早的。相传伏羲画八卦,八卦的爻就是由阴爻与阳爻组成的。《庄子·天下》篇中说“《易》以道阴阳”,就是指出这个事实。《尚书》中有“论道经邦,燮理阴阳”,《诗经·大雅·公刘》中有“相其阴阳,观其流泉”等句,《国语》中伯阳甫有“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的评论。《易·系辞传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这是中国哲学史中关于对立统一原理的最早表述之一。《易·系辞传下》:“乾坤,其《易》之门耶?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乾坤、阴阳、刚柔都是对立统一的。阴阳之间还可以相互转化。《老子》对阴阳之间相互转化有颇多论述,如第五十八章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第二十二章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都是说阴阳之间可以相互转化。但是老子总体上是偏重“阴”的,尚阴柔是老子哲学的一个特色。《老子》第八章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第四十三章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第七十六章直接说出了“柔弱处上”。到了战国时期,阴阳思想已经普遍被人们所接受,并成为人们认识自然规律与处理社会生活事件的指导思想。马王堆帛书《称》篇有云:“凡论必以阴阳明大义。天阳地阴,春阳秋阴,夏阳冬阴,昼阳夜阴。大国阳,小国阴;重国阳,轻国阴。有事阳而无事阴。信者阳而屈者阴。主阳臣阴,上阳下阴,男阳女阴。”这就把阴阳从自然界推广到社会生活中,并且与《易传》一样有浓厚的“阳尊阴卑”的观念。这与老子尚阴柔不同,而是侧重尚阳刚的一派。当然,战国时期也并不都是尚阳刚的,也有既不偏重阳刚,也不偏重阴柔,阴柔与阳刚并重而“和”的思想。《荀子·礼论》中说:“天地和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早于荀子的鬼谷子就崇尚阴阳并重的思想,这种思想就集中体现在《捭阖》一篇中,并通过《捭阖》篇给全书定了基调。
《捭阖》篇就是以阴阳来立论,标举“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说:“捭阖者,以变动阴阳,四时开闭,以化万物。纵横反出,反覆反忤,必由此矣。”又说:“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阖之者,闭也,默也,阴也。阴阳其和,终始其义。”“捭”就是“阳”,“阖”就是“阴”,强调各有所用,也强调二者之“和”。但是最关键的是,鬼谷子注意到人们的言说,说,口就要张开,不说,口就闭住,这也是一种阴阳。这就将阴阳学说引入到游说之中,此“天地阴阳之道而说人之法也”。捭阖是阴阳理论在战国时期的新发展。
鬼谷子将阴阳理论发展为捭阖,是由当时的现实环境决定的。战国时期,各国为了生存,彼此攻杀,或互相救援。大国为了实现称霸目的,不断吞并小国,小国为了自保不得不联合他国一起抵抗。纵横家一开始是小国为了自保而产生的。这些小国联合他国,必须要依靠外交人士游走在诸侯国之间。你让他国救你,人家就来救?这之间有利益交换。如何陈说这些利益交换?如何分析国与国之间相处的利弊?需要专门的人员。《战国策·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章:“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非兵不可。”意思就是说,现在的这个世界就是丛林法则,生存就是争夺,必须依靠武力,枪杆子里面找活路,故人人争相“逞干戈,尚游说”。一种专门的职业外交人员——纵横策士应运而生了。这些纵横策士如何进行游说?如何进行策谋?这些都需要系统的理论来指导。《鬼谷子》就是系统探讨游说与策谋的理论基础与实践方法。
战国时期系统记载纵横策士游说与策谋实践的书就是《战国策》,《鬼谷子》书中诸多理论与方法,在《战国策》中几乎都能找到运用的案例。比如《东周策》“秦假道于周以伐韩”章:“秦假道于周以伐韩,周恐假之而恶于韩,不假而恶于秦。史黡谓周君曰:‘君何不令人谓韩公叔曰:“秦敢绝塞而伐韩者,信东周也。公何不与周地,发重使使之楚?秦必疑,不信周,是韩不伐也。”又谓秦王曰:“韩强与周地,将以疑周于秦,寡人不敢弗受。”秦必无辞而令周弗受,是得地于韩而听于秦也。’”秦国想攻打韩国,东周夹在秦国与韩国之间,秦国向东周借道。很明显,秦也想灭东周,一旦借了道,东周也不保。东周作为一个小国,夹在两个大国之间,如何生存?必须依靠智谋。《孟子·公孙丑上》:“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把“智”看作是“四端”之一。“智”是生存的主要因素,追求“智慧”在战国时期是非常重要的方面。东周企图联络当时另一个大国楚国来制衡秦国,以达到自保的目的。实施各种计谋的,是一些游说之士。《战国策·东周策》“右行秦谓大梁造”章:“右行秦谓大梁造曰:‘欲决霸王之名,不如备两周辩知之士。’谓周君曰:‘君不如令辩知之士,为君争于秦。’”当时辩士所起的作用甚至比将军还要重要。这里右行秦就注意到“辩知之士”的重要作用。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等著名的纵横策士,无不善于言说。《战国策·秦策一》“陈轸去楚之秦”章即为一例:
陈轸去楚之秦。张仪谓秦王曰:“陈轸为王臣,常以国情输楚。仪不能与从事,愿王逐之。即复之楚,愿王杀之。”王曰:“轸安敢之楚也!”
王召陈轸告之曰:“吾能听子言,子欲何之?请为子车约。”对曰:“臣愿之楚。”王曰:“仪以子为之楚,吾又自知子之楚。子非楚,且安之也!”轸曰:“臣出,必故之楚,以顺王与仪之策,而明臣之楚与不也。楚人有两妻者。人誂其长者,长者詈之;誂其少者,少者许之。居无几何,有两妻者死。客谓誂者曰:‘汝取长者乎?少者乎?’‘取长者。’客曰:‘长者詈汝,少者和汝,汝何为取长者?’曰:‘居彼人之所,则欲其许我也;今为我妻,则欲其为我詈人也。’今楚王,明主也;而昭阳,贤相也。轸为人臣,而常以国情输楚王,王必不留臣,昭阳将不与臣从事矣。以此明臣之楚与不。”
轸出,张仪入,问王曰:“陈轸果安之?”王曰:“夫轸,天下之辩士也,孰视寡人曰:‘轸必之楚。’寡人遂无奈何也。寡人因问曰:‘子必之楚也,则仪之言果信矣!’轸曰:‘非独仪之言也,行道之人皆知之。昔者子胥忠其君,天下皆欲以为臣;孝己爱其亲,天下皆欲以为子。故卖仆妾不出里巷而取者,良仆妾也;出妇嫁于乡里者,善妇也。臣不忠于王,楚何以轸为?忠尚见弃,轸不之楚,而何之乎?’”王以为然,遂善待之。
这段文字是张仪与陈轸之间的内斗。张仪想谋害陈轸,在秦王面前指控陈轸是楚国的间谍,说陈轸常常将秦国的秘密偷偷告诉楚国人,让秦王杀了陈轸。面对这个困境,陈轸在辩解时打了个比方,说:楚国人有个娶了两个妻子的人。有人调戏那个年纪较大的,受到责骂;调戏那个年纪较小的,她就答应了。不久,两个妻子的丈夫死了。旁人对调戏的那个人说:“你娶年纪大的呢?还是年纪小的?”调戏的人说:“娶年纪大的。”原因就是那个年纪大的人能够维护丈夫的权益,如果嫁给了我,在别人调戏她的时候,她会骂人,让别人不敢轻举妄动。陈轸的意思是:如果秦国重用我,我把秦国的国情透露给楚国的话,楚国人必定认为我是不忠的人。一旦我到楚国去谋职,楚人肯定会杀了我。所以,我不会去楚国的,更不可能将秦国的秘密透露给楚国。结果秦王相信了他,张仪的计谋未能得逞,陈轸也成功自保。由此可见,陈轸是十分善于言说的人。他善于譬喻,逻辑合理,以日常生活中的常见事例进行说理,通俗易懂,且贴切自然。
《鬼谷子》特别善于吸收《易经》中的“变易”思想,将其运用于纵横理论的构建之中。《易·系辞传上》:“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孔颖达释《易》之名说:“《易》者变易之总名,改换之殊称。自天地开辟,阴阳运行,寒暑迭来,日月更出,孚萌庶类,亭毒群品,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莫非资变化之力,换代之功。然变化运行,在阴阳二气。故圣人初画八卦,设刚柔两画,象二气也;布以三位,象三才也。谓之为易,取变化之义。”在游说过程中,“故言长生、安乐、富贵、尊荣、显名、爱好、财利、得意、喜欲,为‘阳’,曰始;故言死亡、忧患、贫贱、苦辱、弃损、亡利、失意、有害、刑戮、诛罚,为‘阴’,曰终”,可根据对象的不同,变换不同的话题,转换不同的内容。在《反应》篇中,强调“反以观往,覆以验来;反以知古,覆以知今;反以知彼,覆以知己”,也是追求不断变化。《内揵》篇主张“或结以道德,或结以党友,或结以财货,或结以采色”,强调针对不同对象的喜好去结交等。
在游说或策谋时,要“审定有无与其实虚”,“微排其所言而捭反之,以求其实”。《孟子·梁惠王下》:“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这些都能说明“审其虚实”“捭反之”的道理。
《捭阖》以阴阳立论,而阴阳之间是相互转化的,将这种认识运用于纵横理论,纵横家即主张人君要善于转祸为福,转危为安。《战国策·燕策一》“燕文公时”章中载苏秦说齐王曰:“圣人之制事也,转祸而为福,因败而为功。故桓公负妇人而名益尊,韩献开罪而交愈固,此皆转祸而为福,因败而为功者也。”齐桓公休了蔡姬而侵蔡,后伐楚,一举而成为霸主,不因为背负负心之名,反而成就霸主的名声。韩献子(韩厥)处罚了赵盾的下属,帮助赵盾赢得了人心,反而获得了赵盾的深交。这些都是阴阳转化的案例。“因其强而强之,乃可折也;因其广而广之,乃可缺也”,是说物极必反的道理。这也是捭阖所阐明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