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母亲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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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战争

下了桥,魏宇还处于某种亢奋之中。

一种要成为英雄的快感,让他这个原本现实中的缩头乌龟春风满面,拳头攥紧,幻想着那些一枪爆头一个日本鬼子的刺激画面。

他的手一直摁在腰带的枪套上。

枪套里有一把驳壳枪。

作为本款游戏故事的编剧,一个平时没啥业余爱好的技术宅,在剧本细节上他可是下了一番功夫。

就拿这把驳壳枪来说吧,之所以叫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完全是因为这是咱中国人的叫法,理由是枪的扳机前面有个弹匣,看起来像是个盒子,而盒子在英文里叫Box,于是英译过来就是“驳壳”,有时候也叫匣子枪。

而事实上这款枪的正式名称叫毛瑟军用手枪(Mauser Military Pistol),是19世纪90年代,在德国毛瑟兵工厂工作的费德勒三兄弟所设计的。

这款枪的外部特征,除了前面所说的前置弹匣之外,通常枪身宽大,外形细长,因此握感舒服,动作可靠。

不仅如此,它是世界上最早出现的自动手枪之一,可以单发,也可以连发,射击速度每分钟900发,有效射程50-150米,属于速射型,而每个弹匣里装有20发子弹,7.63毫米的口径使得它威力不小,因此,它在中国还有另外一个称呼:自来得手枪。

之所以在游戏主角程星身上设置这么一把手枪,是因为它是抗日战争中我军使用最广泛的一款枪。

也许是因为获得了外公程星的记忆和能力,魏宇感觉对这把枪有一种得心应手的自信。

他毫不怀疑自己从打开枪套、掏出手枪、击倒敌人只需要区区三秒钟。

三秒钟,英雄诞生,掌声,鲜花,欢呼,勋章,抱得美人归,便成就了这世间最美好的人生体验。

这是他活到三十来岁从未有过的成就和荣耀。

难道这不就是游戏的真谛么?

然而,随着靠近横州火车站,他的心情开始变得忧虑甚至恐惧起来。

这份恐惧来自于他此时此刻的目及所见。

作为一名生于二十世纪末的九零后,成长于中国改革开放、经济强势崛起以及社会空前平稳的一代人,“战争”这个名词距离他的生活实在是太遥远了。

就他的童年以及青少年时代而言,所能接触到的“战争”,很大程度来自于影视作品。

小时候,一到学校组织集体看电影,通常看的就是战争片。

那是他这一代孩子最最欢乐的童年时光。

因为电影院座位有限,校方通常会让男同学们带上班级里的木头方凳,然后排成队,在班主任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步行去电影院。

一路上,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同学们有说有笑,宛如一次畅快无比的游园活动。

而到了电影院,座位自然是让给了老师和女生,男生们则在过道和角落里摆下方凳,坐下后开始打闹喧哗,直到全场逐渐暗下灯光,大银幕上出现“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片头和音乐,所有人便逐渐安静下来了。

那时候看的电影基本上都是《大决战》、《董存瑞》、《铁道游击队》这一类的抗战片,虽然类型单调,但同学们看得津津有味,专注投入,尤其是到了结尾的部分,通常会不自觉地鼓起掌来——毕竟,这一类的战争电影展现的不是战争的残酷和失败,而是胜利。

没错,胜利。

在这类电影中,我军永远是胜利方,充满了革命的智慧和勇气,日本鬼子则永远是被打败的对象,又蠢又坏,被干掉是题中应有之意。

然后,电影结束,场灯打亮,同学们再次起立,搬起凳子,欢天喜地地打道回府。

因此在那个时候,“战争”对于魏宇而言,就是一场快乐的“春游”,无论是在前行路上,在电影院里,还是在返程途中,没有一件事情不是快乐的。

到了青少年时代,魏宇逐渐迷上了美国电影,“战争”又变成了《兄弟连》和《拯救大兵瑞恩》这样的好莱坞式主旋律大片。

“战争”在他的眼里开始慢慢成了某种个人英雄主义的舞台。

有一点残酷,也有一点反思,但更多的是充满爽感的肾上腺素爆棚。

直到成年后,他开始从新闻上见到了真实的战争,有细节,有画面,也有令人悲伤的死亡故事。

他开始清楚意识到,自己并非生活在一个和平年代,而是生活在一个和平国家。

在他每天吃着麦当劳、刷着美剧、自在平安地走在上班途中的同时,世界的某些角落,依然存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和惨无人道的屠杀。

平民流离失所,妇女儿童成了炸弹的牺牲品,信仰是各自开战的借口,权力和利益被沾满血腥的拳头攥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意去避免看到这样的人间悲惨。

有的时候,一听到“战争”二字,他就产生一种生理上的不适,就像孕妇恶心油腻的食物。

他不再看战争电影,也不关注国际局势,一旦网页中出现类似的战争新闻,他就赶紧划过,仿佛生怕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有一年过年,他回到家乡,见母亲坐在床上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一部抗日神剧。

剧中正好出现了手撕鬼子这样的超现实主义桥段。

他突然间就受不了了,也不管母亲的反对,冲上前把电视机给关了。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而现在,战争就在眼前了。

战争不再是电影,不再是新闻,而是非常具体的东西。

比如,一座空城。

江东区因为围绕着战时全国三大交通枢纽之一的横州火车站而建立,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人口集散地,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可此刻在魏宇的视线范围内,却是一片被轰炸过的断壁残垣。

由柏油铺设而成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每走几步就有弹坑和碎石;

街旁的商店门框窗户破毁,篾具、蔬果、五金等商品随地可见;

一些民宅围墙倒塌,从外朝里望去黑魆魆、阴森森的,见不到一例活口。

没有炊烟,没有牲口的叫唤,没有人类移动的声响。

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一切可动之物都不见了,就连之前叫嚣着的日军轰炸机此时也隐入了云层,不再放肆。

整座城市呈现出一种寂静岭般的恐怖之态。

他清楚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笔下的游戏世界,但过于真实的场景和画面还是让他感到极度不安起来,脚下也变得缓慢而踟蹰,心情和视线恍惚不定。

就在这恍惚之间,路中央出现了一样物体。

确切地说,是一具尸体。

它面朝下趴在了地上,身体中了燃烧弹,明显已经烧焦了,黑呼呼的,血肉模糊,犹豫看不见样貌,只能通过身上的衣服和长长的黑发来判断她是一名女性。

魏宇感到一阵恶心,连忙手扶墙弯腰,抑制不住地呕吐了起来。

地上黄黄的一摊。

他用衣袖擦了擦嘴,猛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这可不是什么虚拟空间,而是真实的战争。

他一直想逃避、忽视、远离的战场,就这么无情地摆在了面前。

而在这具被燃烧弹击中的尸体身上,他仿佛预见到了自己,也可能被弹片打中,被火苗灼烧,被刺刀捅穿肚子,绝望而痛苦地死去。

这么一想,他之前的兴致一扫而空,脑子里只想着一个字:逃。

为什么要继续玩这个游戏?

为什么要去幻想成为英雄?

做个普通人不挺好的么?

至于战争,很简单,他只要掉转头回去,过了桥,找个防空洞躲起来就好了呀。

或者干脆脱掉军装,逃到山里去隐居起来,当个野人。

反正不死就行。

因为按照真实的历史来看,这场保卫战的最终结果就是失败。

炸桥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要知道,这场敌我实力悬殊的保卫战一共持续了47个昼夜,我军只有1.7万人,而日军多达十万,最终我方守军牺牲1万6千余众,最后仅存1200余人,而日军则死了死亡约2万人,伤近6万人,从数学角度而言,当然是赚了。

但胜利却是属于日军的。

横州失守,千年古城夷为平地,恼羞成怒的日军对横州进行了屠城行为,抗日将士和横州人民尸横遍野。

虽然后来的人觉得此役展现了横州军民的英勇和不当亡国奴的气节,但在魏宇看来,这种精神固然可嘉,但现实是血淋淋的。

既然失败已是注定,那么这趟充满冒险的英雄之旅犹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

或许在立意上,这个游戏剧本就是错的。

想到这,魏宇叹了口气,做好了掉头的准备。

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把他给拽在了原地。

这哭声忽远忽近。

他朝四周转了转,并没有看见什么人。

哭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他细心听了一下,很快意识到声源是从哪儿传来的了:女尸的身体下面。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把那炸焦的尸体慢慢推到了一旁。

在她的身下有一个红色绸缎包裹的襁褓,而在襁褓里,一双黑黑大大的眼睛正泪汪汪地看着他。

这是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眉清目秀,白白嫩嫩,甚是天真可爱。

魏宇猜测,之前轰炸开始的时候,这位中国母亲抱着孩子逃跑,却被燃烧弹炸死在了路上。临死前,她为了保护孩子,用自己的身体做了最后的盾牌。

魏宇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畜生!!”

他指着头顶上的天空(轰炸机早已不知去向),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狗日的日本鬼子,我日你妈,看老子不干掉你们这帮王八蛋!”

他这一喊,那婴孩儿又跟着哭了起来。

魏宇连忙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那婴儿从地上抱起。

那个孩子依然哭个不停。

正在这时,头顶传来了一阵飞机轰鸣的声响。

他连忙抬起头,发现一架日军的侦察机陡然出现在他头顶正前方的五十米高空中。

救人要紧!他连忙抱着孩子,撒腿就跑。

巨大的飞机轰鸣开始朝他逼近。

Shit!

狗日的发现他了!

他大叫一声,加快了奔跑的步伐。

前方有一座开着门的小院。

他拼了命地穿过院子,冲进了屋子。

就在这一瞬间,子弹如暴雨梨花针般朝他疯狂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