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
凌云青和宋桥对荷花池市场的暗访已经暂告结束。美美箱包店及其他售卖假冒伪劣体育用品的商家,都将在这次报道中曝光。李萍从工商局得知,暗访取证的两位记者中的一位是韩细君的同学。她带上吕冬冬来到万紫千红服装店,急切地找到了韩细君,希望她能跟她的这位记者同学求情说话。
李萍言辞恳切:“如果这次被曝光,罚款事小,以后这店就没法开了。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怎么生活呢?!麻烦你同学报道时别点我们商铺的名,罚款我们照交,以后再不售卖假货了!”
“如果商铺关张,我也没地方上班了!”吕冬冬拉住韩细君的手,“现在只有你能帮到我们!”
陈巧玲也用期待的眼神看向韩细君。众目期盼之下,韩细君有些手足无措:“我……我不敢保证他能帮忙。”她站起身来,心里却没有请求凌云青的底气。
她很清楚,凌云青是一个坚守原则的人,他认定的事,是不会轻易妥协转向的。她已多年未见凌云青,如今在成都刚相遇不久,就去请求他“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对她和他来说都是艰难的抉择。
她也想单独见他,这是她一直憧憬的场景,不知在心里演练过多少遍。但求人的话,在他面前实在是难以说出口。可自己如果袖手旁观,李萍的商铺会遭受关门的命运,吕冬冬也会失业。大家都是一条街上做事的人,有难不帮,还是好姐妹吗?这也会给老板娘陈巧玲留下她无情无义的印象,认为她拿大呢。
韩细君踌躇犯难,眼神凄婉的李萍再次恳求:“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给你准备一点礼物,带给你的那位同学,请他笔下留情。”
“那我……试试吧。”韩细君声若蚊蝇,几个女人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韩细君给凌云青的传呼机留了言,约在报社附近的南风茶楼见面。当她说明来意后,他不愿答应她的请求,也不肯收下李萍为他准备的礼物。
韩细君走后,他要了一杯绿茶,在茶楼的僻静角落坐下。他想起了年少的时光,他和她一道在野棉花山学习的情景。就在那座承载他梦想的山上,她给他带来煮熟的鸡蛋,拿来她二哥的中学课本,还从家里给他偷过煤油,鼓励他继续自学。他能参加高考,也是她说动父亲韩德庆,请人给了他参加考试的机会,从而给了他一个改变命运走向的路径。一面是她对他的善良友情,一面是社会良知,他该如何选择?
在他遭遇厄运的童年时代,在他与命运相搏的少年时代,在他明白自己对她未曾产生爱情的青年时代,他都欠了她一份情意。但她从不诉说,也不怪怨,即便同在成都,也没找过他。观龙村的其他人来成都找他办事,仿佛是天经地义,而她今天鼓足勇气而来,他却以所谓的原则为由拒绝了她。自己到底还要亏欠她多少呢?
凌云青靠向茶座的靠背,双眼有些潮湿,鼻尖酸涩。
韩细君回到宿舍,吕冬冬从她沮丧的表情看出,向凌云青求情这件事没有了希望。
心急火燎的吕冬冬找到宋桥,请他出面协调,不要曝光美美箱包店。面对她的请求,宋桥也不能确定凌云青是否会同意。虽然她们售卖假货,可吕冬冬只是售货员,也就是个混口饭吃的小角色。他上次通过一番话里有话的试探,确信她不可能接触到提供假货的供货商,更不知道制假窝点。平时负责提货的是老板李萍,他在吕冬冬这儿下功夫套线索,只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宋桥对吕冬冬有了丝丝缕缕的怜惜,答应帮这个忙。即使她丢了工作,他也会找各路朋友帮她安排一个做事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于心不忍的捕快,面对悲伤的家属,不愿直说“你家的人既然当了贼,就要承担后果”之类的话。这一刻,她专程来找他,愿意向他倾诉困难,自己莫名其妙地有了侠义之心。
凌云青执笔统稿,美美箱包店最终没有写入售假名单。他拒绝了韩细君“不要曝光”的请求,现在却主动删除了美美箱包店的名字,宋桥不解地问他:“有人给你施加压力了?”
凌云青知道自己有徇私之嫌,就算瞒天瞒地也瞒不过一起暗访的宋桥。他说韩细君已经找过他,也向宋桥坦诚了她和她的家人过往对自己的帮助。他毫无保留地将内心的秘密袒露给宋桥,让宋桥有些感动。两人同住在报社的一套两居室宿舍,凌云青真的把他当作兄弟朋友了。
二
联合署名的打假报道内容翔实,证据充分,引起了成都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执法人员立即行动,查获并收缴了荷花池市场的假冒伪劣体育用品,并顺藤摸瓜地端掉了制假窝点,制假售假的商家也受到了惩处。
宋桥在体育新闻部多年,知道与体育相关的报道很少激起大众反响,这次跨部门合作却取得了不凡的社会效果,出乎他的意料。他激动地来到社会新闻部,想与凌云青商量怎么做后续报道,但凌云青的工位空荡,不见人影。其他同事告知,凌云青好像去了公安局。
通过公安部门的熟人,凌云青查询到孙二龙被关押的地方。他以采访的名义,来到了城西看守所。
隔着一扇铁窗,凌云青见到了剃成光头的孙二龙。多年未见,他不明白眼前这个面色蜡黄、双颊凹陷的同乡,原本就是这副尊容,还是在看守所里承受不住压力而憔悴不堪。孙二龙看见凌云青,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他们是一个村的同龄人,如今命运却有了分水岭,孙二龙的眼里转瞬迸出了警惕的光。凌云青告诉孙二龙,他的母亲岳红花担心他,专门来到成都,给他带来了衣物。孙二龙痛苦地双手抱头,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探视的时间快到了,凌云青站起身来:“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岳婶吗?”一声“岳婶”,似乎让孙二龙有所触动,他缓缓抬起头,指头掐着膝盖,仿佛掐住了奔涌的情绪:“让我妈回老家吧,就当她少生了我这个儿。”
凌云青来到曾经熟识的所长的办公室。所长知道孙二龙抢劫的案情,感慨道:“有些乡下人对城市的认识有误区,以为城里遍地是黄金,真跑来了,反而把淳朴本色弄丢了!”
凌云青陷入了短暂沉默。他明白所长这话的意涵,虽有几分偏激,但也不算有错。
观龙村的年轻人随着打工浪潮,一拨又一拨地往外出走。孙家的大龙和二龙,去了县城一个家具厂打工;孙小龙去了南方,两三年没个音信回来。岳红花想念幺儿,时常念叨孙小龙的名字。有时她又安慰自己,好在大龙和二龙打工的地方不远,从观龙村到阆南县城,两个小时的工夫就能搭车过去,给他们送些吃食。
那天村里有人杀猪,岳红花买了两刀肉,炸了一锅的酥肉条,带去县城家具厂看望两个儿子。她在门口等来了孙大龙,他缩着脖子,弓着腰背,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她踮起脚尖,看往大龙的身后。他咳了两声,明白母亲是在寻找二龙,沙着喉咙说道:“别看了,二龙已经辞职了。”
“啥?”
“就是不在这里干了!”
“那他去了哪里?”
“我咋个晓得嘛!”大龙自顾自地打开岳红花带来的塑料袋,拈出一条酥肉放进嘴里,嚼得嘴角流油。
“弟弟去了哪里都不晓得,有你这么当哥的吗?!”岳红花气得扔下包袱,转身就走。
她在回家的路上抹了几把鼻涕眼泪。儿大不由娘,这些小子还没成家单过呢,就把她这个当妈的抛到了脑后。说起来都是打工害的,如果农民一辈子拴在泥巴地上,哪有机会接触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又怪怨自己的丈夫孙铁树,就是这个老东西带了一个坏的头,如果当年他不丢家弃口离家出走,留下的这几个儿子就不会有样学样,早早地有了外出的心思。
村里有人劝慰她:“你儿子往外跑,才能挣到钱,一天到晚在几亩地上转悠,算个啥?”她一想也对,渐渐平息了对三个儿子的怪怨,盼着他们在外面闯出名堂。
但岳红花的梦想如同玻璃落地,碎得猝不及防。
三
孙大龙不久后回到观龙村,眼珠突凸,整个人瘦了一圈。岳红花心里发怵,骂他牛高马大一个人,还不晓得照顾自己。他重重一蹾药碗,药汁溅了一桌,每说一句话就要咳嗽几声:“我也不愿意生病,还不是为了挣些钱啊?家具厂做工,涂料有毒,二龙躲得快,不然,还不是与我一样,抱上药罐子?”
孙大龙天天吸入家具厂的有毒气体,导致肺部感染,只能慢慢调理。岳红花给他看病吃药,时间一长,她对抓药的费用犯了愁。
就在岳红花撑不住药费时,孙二龙在一个深夜回来了,带给她一塑料袋的现金。许久不见的二儿子回来,还挣了钱孝敬她,让她心里一阵欢喜。二龙说自己很累,想在家休息一段时间,还叮嘱岳红花和孙大龙别在邻居面前说他回了家。
孙二龙回家的第三天晚上,大雨滂沱,电闪雷鸣。警察突然包围了他们的家,破门而入,从床上抓走了他。岳红花哭喊着撵了一路,眼睁睁地看着二龙消失在黑夜里。她不知道儿子犯了什么事,一身泥水回到屋内,担心和恐惧袭来,却不敢大声哭泣,只能坐在灯下看着孙大龙。孙大龙也不明白弟弟到底所犯何事,烦躁地嘀咕:“老二胆子大,该不是杀人了吧?”
岳红花的眼里霎时噙满了泪水。自己中年丈夫失踪,难道老年还要失子?不行,自己得找人问问,孙二龙到底犯了什么事,还有没有救。她接受邻居的建议,来到成都恳求凌云青帮忙。
原来,孙二龙离开阆南县家具厂后,来到成都寻求生计。厂里的管理制度严格,他不愿进厂做工,更不愿意到工地上日晒雨淋。在其他人的怂恿下,他找到一条挣钱的“捷径”:持刀打劫美容院。一时间,他成了美容院的魔影,美容行业谈之色变。
城里舍得花钱做美容的女性,比起那些工厂或工地上的女工,挎包里都有一些闲钱,这样的对象,一劫就有“收获”。但那天孙二龙遇到了一个烈性女子,不但不惊慌掏钱,还拼命挣扎呼喊。惊慌中,他手上的匕首刺向了那女子的腹部。他逃回老家,被专案组民警深夜抓获。受害人脾脏破裂,医生将其从生死边缘救了回来。虽然孙二龙不至于为此偿命,但等待他的,将是深牢大狱。
岳红花明白了孙二龙所犯案由,也就接受了儿子将受法律惩处的现实。她只想尽快回家。凌云青送她到了车站。汽车即将启动,她将一绺花白的碎发拢到耳后,抱住凌云青送给她的一袋水果,面向车窗外面为她送行的这个青年同乡,两行热泪从她脸上滚滚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