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坟墓
朱言背着沉甸甸的行囊,里面塞满了置办的年货,踏上了归乡的路。
他独自一人走在山间小径。茫茫山林,皑皑白雪,北风呼啸着掠过树梢,卷起阵阵雪雾。今夜将在何处落脚?他抬头望向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喃喃自语:“见月思乡,已是我的常态了。”
当村庄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时,朱言并未径直回家,而是脚步沉重地转向了一片空旷的田地。
村口,一个矮小的身影正闲逛着,忽然停住脚步。他眯眼望向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背影,脸上掠过一丝震惊,低声道:“这小子命真硬!当兵这些年竟没死在战场上……他回来准没好事,得赶紧告诉大哥!”说完,矮小男子转身疾步消失在巷弄深处。
田野里,月光倾泻在银白的雪地上,映出朱言孤寂的身影。
他走到一座坟茔前,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娘亲长眠于此。冰冷的石碑上刻着:汪氏之墓。
朱言缓缓跪在雪中,手指颤抖着拂过碑面刻痕,冰冷的触感直抵心底。他嘴唇翕动,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无声的凝视,将积攒十年的思念与愧疚,尽数倾注在这片寂静的土地上。呜咽声在寒夜里格外清晰,连呼啸的北风似乎也为之一滞。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娘,我回来了。这十年,我无一日不想着为您报仇。如今,我有能力了,定叫王家人血债血偿!”言毕,眼中决绝之色更浓,他转身,朝着村庄的方向迈开脚步。
凄冷的冬夜,林海雪原间,月光默默照亮朱言踽踽独行的背影。
他停在一处茅草小院的门口。墙角数枝寒梅悄然绽放,淡雅的花瓣如墨点晕染。雪月相映,门庭清绝。
朱言抬手轻叩院门。
片刻,门开了,一位瘦弱的老者探出身来。看清来人,老者浑浊的眼中先是闪过惊愕,随即被巨大的喜悦淹没:“言儿!是你回来了?!”声音激动得发颤。
朱言一步上前,紧紧抱住父亲,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爹,我回来了!”
父亲枯瘦的手在儿子背上轻轻拍打,传递着无声的千言万语。朱言松开怀抱,拭去泪水,露出一丝笑容,心中默念:“风尘仆仆,终有归途。”又想到那句老话:“他乡纵有当头月,不抵家乡一盏灯。”
他卸下行囊,快步走进屋内,将年货一样样堆在桌上。父亲跟进来,看着满桌的鸡鸭鱼肉,嗔怪道:“乱花钱。”
朱言笑道:“过年嘛,不多。”他转身整理包袱,拿出几盒胭脂水粉放在一旁,随口问道:“爹,我姐呢?这些胭脂水粉是给她带的。”
父亲眼中漾开欣慰:“你姐姐……出嫁了!”
朱言动作一顿,愕然道:“出嫁了?什么时候?我竟错过了……”
“两年了。你离家四年了呀!”父亲解释道,“嫁到了苍山县,一个姓王的秀才。人家主动上门提的亲,家里有些根基,他兄长是琅琊郡守跟前的红人,叫王黑虎。”
朱言想起姐姐的模样,调侃道:“我姐那火爆脾气,活脱脱一个假小子,竟能被这样有门第的秀才看上?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父亲也笑了:“谁说不是呢。只知道那秀才追了你姐几年,最后她点了头,就嫁过去了。”
“姐除了脾气急点,模样是没得挑。”朱言说着,眼中带着期待,“苍山离得不远吧?真想赶紧把这些胭脂水粉送到她手上,也算我这弟弟补上迟到的嫁妆。”
父亲道:“我这就给你姐写信!她知道你回来,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
父子俩聊着家常,茅屋里久违地溢满了欢声笑语。
……
沂南县城,一处深宅内。
昏暗的灯光下,三个男人围坐桌旁,气氛凝重。
一个魁梧如山的汉子猛地站起,满脸震惊:“什么!朱言那小子回来了?!老三你确定没看错?”
矮小的男子——王子军笃定道:“二哥,他那张脸,化成灰我都认得!绝对是他!”
这消息像块巨石砸进死水潭,瞬间激起波澜。
坐在他对面、身着官服的男人——王子新放下茶碗,眉头紧锁:“命够硬的,在边关打寇鬼,居然没死成。”他眼神阴鸷,“不能留了。这小子活着,后患无穷。”
这三人正是与朱家结下死仇的王家三兄弟。
老大王子新,沂南才子,十三岁中秀才,官运亨通,现任沂南县令。
老二王子富,沂南一霸,依仗长兄权势,横行乡里。
老三王子军,曾因事入狱七年,如今跟着王子富混迹黑道。
有县令王子新这把保护伞,沂南帮派林立,其中势力最大的“南龙派”,帮主正是王家老二王子富。老三王子军紧随其后。整个沂南县,王家可谓只手遮天。
王子富眼中凶光毕露:“大哥,当年就该趁他小,斩草除根!如今他在边关滚打多年,练就一身本事,心里肯定憋着为他娘报仇的念头!这次回来,就是冲着咱们!”
王子军心有余悸:“二哥,当年他那眼神……我到现在想起来都瘆得慌,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们!”
王子新冷哼一声,面露不屑:“哼!他敢?本官堂堂县令,捏死个贱民还不容易?”
王子军忧心忡忡:“大哥,我最怕的就是他豁出命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
王子富狞笑道:“三弟,怕他作甚?我手下人多势众,暗中做了他易如反掌!就算他真有三头六臂,派二三十个兄弟围上去,还怕弄不死他?”
王子新闻言大笑:“哈哈,三弟放心!有你二哥的人马,还有本官坐镇,他翻不了天!”
三兄弟相视,发出阵阵阴冷的哄笑。
王子新收敛笑容,对王子军下令:“三弟,你盯紧朱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报我!”
王子军脸上浮起阴险:“大哥放心!”说完,迅速起身出门,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
冬夜,沂南县城街道覆着薄雪,银装素裹。
朱言父子踏雪而行,来到县城驿站。朱父将一封信郑重交给驿卒,眼中满是期盼。朱言心中默念:“姐,我回来了,很想你。”
信中写道: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姐,边疆四载,为华安立下些许战功,终将桑武寇鬼逐退。
军中岁月,无一日不念及你与父亲,书信虽频寄,犹恐词不尽意。沙场之上,死生难料,唯恐再无相见之期,唯恐不能亲至娘亲坟前祭扫。惧死是假,惧别离是真。
幸得上天垂怜,得全身而还。今日归乡,见父亲康健,方知姐已出阁,喜讯迟闻,愧疚难当。
谨以古语相贺:
凤凰于飞,梧桐是依。雍雍喈喈,福禄攸归。(摘自唐·颜真卿《和政公主神道碑》)
译:凤与凰相伴而飞,栖息于梧桐高枝。鸣声和谐悦耳,福禄常伴相随。
弟备下些许胭脂水粉,盼姐得暇归宁一聚,弟思姐心切。
顺颂时绥。
——弟朱言书呈姐朱倩倩亲启
朱言心想:世间最暖莫过亲情,纵使岁月流转,分隔久远,重逢一刻,千言万语依旧如昨。惟愿时光缓行,手足之情长青。
街道暗处,王子军伏在墙头阴影里,一路尾随至此。他盯着驿站门口的父子俩,嘴角扯出冷笑:“哼,且容你们再团聚片刻……黄泉路上,我让你们父子作伴!”他转身隐入黑暗,望着天边冷月,低声自语:“兰沂道……我就在那儿等着!”
兰沂道,是连接苍山县与沂南县的必经之路,也是两地间最短、最平坦的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