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5章 北都新主(一)
五月初五,就在南明群臣在应天开朝会决定对郑芝龙的处置办法的时候,顺天府武英殿内也开始了满清入京之后的第一次朝会。
仲春时节的日光透过西暖阁的万字棂花窗,这里的青砖地、太师椅、花梨木案几、玉雕在五十天内换了三次主人。
早晨多尔衮传令满汉各军首领,召集他们前来武英殿西暖阁叙事,此处刚刚被清扫整理,即将成为满清无可争议的核心——摄政王多尔衮的办公室兼寝殿。
多尔衮此时脱下了铠甲,穿上了一身明黄色缎袍,领口是大团的狐裘,袖口是紧趁利落的箭袖。
这身打扮方今除了八九岁的小皇帝福临,满人之中已经无人敢着了。
他摘下缀着东珠的暖帽,信步迈入武英殿的西暖阁,阁中早有十余人等候,见摄政王入内,尽皆起身行礼。
由于还在战时,多尔衮特地早早地命令他们不要叩拜,只长揖即可。
多尔衮坐在主座上,左右两边各有四把空着的太师椅,却没有人敢落座。
索尼、鳌拜、谭泰、佟图赖、洪承畴、孔有德、耿仲明、刚林等人依次站立。
多尔衮的身边还站着一位汉臣,此人魁梧雄壮,面色颇深,身穿一套满清将军的披挂,正是多尔衮手下的第一文臣——范文程。
范文程本是大宋名臣范仲淹之后,在明朝时,其七世祖范岳在云梦县丞任上犯法而被流放辽东沈阳卫,此后范家便世居沈阳。
他少年好学,聪颖敏捷,四远驰名,但是功名却止步秀才。
万历四十六年,八旗军南下抚顺,大肆掳掠,得人畜三十万,范文程即在此列。
此后,他就被编入满洲八旗镶红旗下为奴,在满清营中,他不甘久居人下,一直尽力攀附,最终得到努尔哈赤、皇太极的赏识,一跃成为清军的大脑,凡军政要策,皆出于其手。
多尔衮自幼精明强干,皇太极曾经说这位弟弟“于昆仲之间读书最勤”,汉语自然不在话下,甚至有记载其会满汉蒙朝四语。
但是其他满军将领的汉语水平则参差不齐。
有的满将汉语水平极其有限,只能听懂极其简单的几个词汇。
因此殿内若是涉及要事,满将与明朝降将、中原大儒之见的交流全靠这位政务、军务、民生三项全能选手范文程来双向通译。
范文程此时咬着牙昂首直立,但其实他虚弱已极,早晨起来的时候还数度咳血。
他此前一直在盖州养病,但是依旧拖着残躯在四月初四上书摄政王,奏请立即出兵伐明,夺取天下。
四月十九,吴三桂彼时正据关坚守,待价而沽,还是范文程苦谏多尔衮,称清军必可战胜闯军、明军,必能夺取中原,因而多尔衮才继续坚决进军,最终收降吴三桂,大败李自成。
一路风霜摧折令范文程病情更为严重,但是他性格刚强坚韧,不肯在多尔衮面前显露病态。
多尔衮打眼看了看,人已到齐,又看了一眼身边的范文程,恍惚之间只见他身形微动,没有什么细微动作能逃过摄政王的眼睛。
“来人,为范大人赐座。”
四个满清士兵不声不响,搬进来一把沉重的红木靠椅,范文程谢恩坐下。
多尔衮顿了顿,待范文程咳嗽声止后,这才问道:
“现在故明都城之中状况究竟如何?
“多铎、阿济格等人追到瞎贼了么?”
上月二十六日,李自成率领闯军残兵回到北京。
素来宽厚的闯王这次是真的怒极了,一想起嫡系大伤就十分生气,极度愤怒之下,杀了吴三桂全家三十四口。
吴三桂无君无父,自然无痛无痒,在山海关战役刚刚结束便命令手下的关辽军民剃发降清,跪受了多尔衮赏赐的平西王爵位。
大顺军败回北京以后,闯王一开始考虑过据守京城,于四月二十七、二十八两日采取了备战措施,责令军民火速拆除城外羊马墙及护城河旁房屋。
但是大顺多武将而寡谋士,大顺第一谋主牛金星不思退敌之计,反而劝告李自成登基。
于是兵败慌乱,六神无主的闯王于崇祯十七年四月二十九日,在牛金星等的策划下,在明宫武英殿即皇帝位,牛金星则代李自成祭天于天坛。
但此时李闯大败的消息已经传开,京城谣言四起,忠于明廷的地主阶级纷纷待衅而动。
在这种形势下,李自成在举行即位典礼后,立即率部西撤。
清军在四月三十行军至蓟州时,多尔衮得知李自成弃京城南奔,便火速分兵,令阿济格、多铎、吴三桂等人率军追击。
随后他在五月初二自带剩余清军入驻顺天城,逋入城来便全城清查闯军的留守暗探以及大明的死士,至这一日已经渐渐尘埃落定。
其实多尔衮比谁都清楚现状,发此一问是看麾下众将见解高低。
右手边站起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此人目光炯炯,眉毛粗黑,浑身肌肉遒劲,正是多尔衮的爱将索尼。
索尼此时四十三岁,从降服科尔沁草原上的土谢图额驸奥巴,到击败顺天城下的督师袁崇焕,他尽皆为努尔哈赤的家族效死命。
一年前皇太极猝死盛京后宫。
满清八旗分成了三大派系。
一是支持多尔衮登基的两白旗。
主要支持者是多尔衮的胞弟英郡王阿济格、豫郡王多铎。
二是支持肃亲王豪格登基的皇太极嫡系两黄旗和豪格自领的正蓝旗。
三是中间派,包括礼亲王代善领导的两红旗和郑亲王济尔哈朗领导的镶蓝旗。
三派龃龉不断,索尼居中调停,不卑不亢。
最终各派相互妥协,化解了满清内部的政治危机,六岁的福临得以顺利即位。
索尼朝多尔衮行礼后,沉声道:
“禀摄政王殿下,三王尚未回信,应该是还没有追到闯贼。
“至于都城之事,按照您的指示,为免生惊吓,我们的大军现在驻扎在顺天城外待命。
“城内百姓生活得所,并无慌乱。
“只是两日来,其人相互检举彼此为闯军余孽,控诉不断,我们人手有限,难分真假,此事可堪棘手,请摄政王示下。”
多尔衮看了看下台站着的谭泰等人,尽皆攒眉虎视,大眼瞪小眼,知道他们也说不出什么良策来,便别过头,朝着范文程淡淡道:
“范大人,谈一谈你的高见吧。”
范文程这些日子都在焚膏继晷处理政务,两天两夜写了十三道折子,他是满清阵营之中最懂中原情形之人,听得摄政王发问,便聚集元气,支撑着精神,声若游丝道:
“摄政王,此变革之世也。
“我等自北方而来,若事事纠明,不留分毫余地,则中原人心难聚。
“若今日搜捕一人,封赏告者;则明日亦有告者图谋受赏之人。
“循环往复,辗转牵连,则城中百姓人人非闯军,而人人是闯军,不可也。”
多尔衮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问道:
“应当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