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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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是刈麦的时候了。这几日老天慈悲,艳阳高悬。平素浓稠的雾气也不见了,傩村到处都清清朗朗。得抢在雨季来临前把麦子收割打晒,全村人都铆足了劲,天一放光,提着镰刀就往麦地跑。和别处不同,傩村的传统是帮衬。几家人结成比较固定的互助,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他家。不光是人多力量大,更多的是能在劳作时说说笑笑,吹吹唠唠。累了,扫一扫帮衬的乡人,心头会感觉暖和,无助感会消散。

照例是一个不眠之夜,只有在天光放亮时能睡去片刻。颜素容晓得,这难得的片刻其实也是假的。总能见到坟墓中的自己,破烂衣衫下堆放着的一堆零散的枯骨。还能见到墓碑,在苍黄的天底下散发着黑黝黝的色泽。碑上的字迹已然斑驳,苔藓传染病一样在墓碑上疯长。最后见到的是坟墓,孤零零一堆黄土,土堆上长满了筷子粗细的斑茅草,风过处,摇出唰唰的凄惶。第一抹晨色起来,颜素容双眼刚合上,就听见了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按顺序,今天是颜东生家割麦的日子。两口子得赶早,要是帮衬的乡邻过来了,自己还在蒙头大睡,就算失礼了。

很快院子里有了杂乱的人声。颜素容侧耳听了听,有四婆,有村西的陈伯,还有村坎下的刘家老三,另外还有两个声音听着熟悉,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除了人声,还有镰刀撞击发出的金属声。乱哄哄说一阵,就听着出得院门去了。

等日头起来老高,颜素容才爬起来。洗了脸,拉条凳子坐在屋檐下描眉。刚出村那年,她还有浓黑的眉毛,后来跟着姐妹们把眉毛拔掉了,文上了细细一弯黑月。描完左边,化妆镜往下移了移,颜素容就被吓着了,两个眼圈泛着浓密的黑,最要命的是她看见了那些细细的皱纹,黑线虫样地到处乱爬。慌张着举高镜子,眼眶潮湿了。呆呆定了好一阵子,手边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个激灵,颜素容抓起电话,电话来自那个遥远的城市。大拇指动了动,颜素容摁灭了电话,屏幕显示三十二个未接来电。

拖拖拉拉来到野地,颜素容找了一处高坡坐下来。入目都是忙碌的人群,能听见镰刀决绝的唰唰声。麦秆儿新鲜的味道随风飘来,吸一口,水水的、腥腥的。没有云,天高远了很多,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远处,山脉一路往更远的地方延伸。很小的时候,颜素容坐在高坡上看远处,也是这样的万里无云。她就想,远方山峦后是个什么样?一个清晨,她独自一人去到了远处高高的山顶,本以为爬到最高的地方就能看清一切,谁知道看见的还是山。对她来说,远方是无尽的,你永远也不知道山那边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正怅然,远处突然有人唱歌,歌声先是隐在一处荆棘的背后,慢慢歌声就转出来了。一袭青布长衫,一张傩戏面具,咿咿呀呀来到了晒谷场。

吾乃谷神,应求来镇五方不利。

一镇东方甲乙木,麒麟献寿;

二镇南方丙丁火,双凤朝阳;

三镇西方庚辛金,魁星占斗;

四镇北方壬癸水,挂印封侯;

五镇中央戊己土,紫微高照。

耕种者,田禾五谷,谷打满仓,一籽落地,万担归仓。

老的勤来少的勤,种片庄稼好喜人;

懒人田地生青草,勤人田地草不生;

懒人收成三五担,勤人仓满笑吟吟;

到春来,肯起早,绫罗绸缎穿上身;

数九寒天不受冷,不受饥来不受贫。

唱到此处,谷神高喊:东方有尊神,庄稼汉知不知道?

麦地里男男女女立起身,一起高喊:谷神不说,俗人不知。

谷神接话唱: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镇乾坤;

伏羲才把人烟治,轩辕黄帝制衣襟;

神农皇帝制五谷,禹王疏通江河伸;

九州大地同日月,孕育万代好儿孙。

正劳作的人群和:

九州大地同日月,孕育万代好儿孙。

众人接着大笑。除了颜素容,她对着卸下面具的秦安顺啐了一泡口水。装神弄鬼的秦安顺固然可恨,让颜素容更无法容忍的是这群乡下人的无忧无虑。这些人一路走来,贫穷、疾病、天灾人祸、生离死别似乎都抹不去他们没心没肺的烂德行。多少有点好事,就乐得忘乎所以。

午饭在院子里吃,拉一条长桌,上头都是常见货,腊肉、豆花、凉拌鱼腥草。饭食的香味在空气中流淌。一直卧在墙角打盹儿的黄狗也抖掉困乏,循着香味在饭桌下穿来穿去。颜素容坐在门槛上,斜着身子,面色冷峻。见黄狗在众人膝间环绕,她觉得这是跌份的事情,你好歹也十岁的老狗了,为口吃的犯得着这样下贱吗?

“喂,过来!”颜素容压低声音朝狗喊。

饭桌上人声太盛,狗没听见门槛边的呼喊。

“烂狗,我让你过来,”颜素容愤愤然高喝,“你莫非聋了吗?”

声音很大,众人倏然一凛,目光转过来,发现是在呵斥脚下的黄狗,随即又欢快了。

“要说麦种,还是本地的好,”村西陈伯说,“粒儿是小些,但擀出来的面条就是好。”

四婆点点头说:“那是那是,不光香,筋道也好。”四婆说完,目光往门槛边斜了一下,正好碰见一道冷光,心头一颤,赶忙掉头。

“再不过来,我炖了你。”颜素容跟狗说。

像是听懂了,狗甩甩尾巴,极不情愿往门槛边挨过来。还没靠站,那边有人扔了一截腊肉骨头,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黄狗折身冲向目标,根本不考虑炖还是不炖的问题。

颜素容正悻悻然,陈伯回身喊了一句:“素容,你也来吃噻,好吃得很哟!”

“好吃你多吃点,”停了停,颜素容补充,“反正你这岁数也吃不了几顿了。”

“姑娘,你话里有话呀。”刘家三叔说。

哼一声,颜素容说:“你说得对,三叔,我是不该乱说,该向你学才对,自己儿媳妇跟人家睡了,硬是咬着牙一言不发,好了得的忍耐心。”

“都是你长辈呢!”秦安顺本来不想说话,忍了忍,没忍住。

细长的手指朝秦安顺一指,颜素容干脆站起来,粗声粗气喊:“最不要脸的就算你了,装神弄鬼憨跳一通,就跑来骗饭吃。先把你那件袍子扒了吧,人不人鬼不鬼,看着就烦心。”

砰一声脆响,颜东生把饭碗往地上一撂,冲过去抬手给了姑娘一巴掌。

饭桌上的全愣住了。墙边正研究腊肉骨头的黄狗都停了下来,昂着脑袋往这边看。

颜素容摸了摸挨打的半边脸,一点看不出难过,还挤出一线笑,说:“这下你们高兴了?”

说完折进屋去了。

回到饭桌旁坐下来,颜东生长叹一口气说:“对不起大家,这死姑娘撞鬼了。”

大家坐下来,此前的欢快不见了,全都阴着脸。素容妈蹲在地上捡拾碎碗片,眼泪汪汪抬头看了看丈夫。

“死婆娘,看个卵,给老子再添一碗来。”

躺在床上,颜素容能听到屋外的碗筷敲击声。闭着眼,脑门儿上一大片空白。什么都不用想,舒服得很,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